三年。
对于凡人而言,三年或许是一段不短的光阴,足以让垂髫变成总角,让青丝染上微霜。但对于高高在上的仙佛,对于那寿元无尽的长生者来说,三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甚至不够一场小憩,不够一局棋局的终了。
然而,对于刘沉香而言,这三年,却是他生命中最漫长、最沉重,却也最坚实的三年。
自从离开东海,他收起了筋斗云,敛去了那惊天动地的金仙法力,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苦行僧一样,一步一个脚印,丈量着从东海之滨到西岳华山的每一寸土地。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他的布鞋磨破了无数双,最后索性赤足而行;他的衣衫褴褛如丐,却遮不住那一身如龙似虎的精悍筋肉;他的面容被风霜雕琢得更加冷硬,曾经的稚嫩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山岳般沉稳、如深渊般不可测度的深邃。
孙悟空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像是一道影子,又像是一个无声的见证者。这只曾大闹天宫的灵猴,此刻也收敛了所有的躁动,默默地看着徒弟用这种近乎笨拙的方式,去感悟大地,去积蓄那劈开天地的一线契机。
终于,那座巍峨险峻、直插云霄的西岳华山,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当沉香的脚掌踏上华山脚下那坚硬的岩石时,整个三界,仿佛都随之微微震颤了一下。
……
三十三重天外,虚空秘境。
玉皇大帝依旧负手立于昊天镜前,只是此刻,他的神情不再是漫不经心,而是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肃穆。
镜中,那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正缓缓抬头,看向那座镇压着他母亲、代表着旧天条威严的神山。
“到了。”玉帝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三年的蓄势,三年的沉默。朕倒要看看,这积攒了整整三年的‘势’,究竟能爆发出何等惊天动地的威能。”
太上老君盘坐于侧,手中拂尘轻轻一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道韵似乎在推演着什么,片刻后,老君缓缓睁眼,眸中闪过一丝赞叹:“地脉共鸣,人神合一。他这三年,走得不是路,是‘道’。他将这三万里山河的重量,尽数压在了那柄斧头之上。此刻的他,虽未挥斧,却已胜过挥斧千万次。”
……
华山脚下。
风,停了。
原本呼啸的山风,在沉香踏入华山地界的瞬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气场强行镇压,变得死寂一片。
沉香没有立刻拔出神斧,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愤怒咆哮。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穿透了层层云雾,穿透了那厚重的岩石与禁制,仿佛直接看到了被压在山底深处的那个人。
“师父,我想先去见见娘。”
沉香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孙悟空将金箍棒往肩上一扛,咧嘴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欣慰,几分鼓励:“去吧。这是你该做的。俺老孙就在这儿给你守着,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打扰你们娘俩叙旧。”
沉香点了点头,迈步向山中走去。
奇怪的是,这一次,并没有天兵天将出来阻拦。那原本森严的守护大阵,在沉香靠近时,竟自动荡起层层涟漪,让开了一条通往地底囚牢的道路。
沉香沿着那条熟悉又陌生的甬道,一步步向下。
越往下,光线越暗,空气越冷。
但他心中的火,却越烧越旺。
终于,他再次来到了那座巨大的地底囚牢。
并没有想象中的严刑拷打,也没有狰狞的狱卒。这里只有无尽的孤寂,和永恒的黑暗。
在那囚牢的中央,一方石台之上,坐着一个素衣女子。
三年了。
杨婵比三年前更加消瘦了,那一头青丝已夹杂了些许白发,但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仿佛在用这种方式,维护着三圣母最后的尊严。
她正闭目诵经,似乎在为远方的亲人祈福。
沉香站在囚牢门口,看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脚步忽然变得有千钧重。
他张了张嘴,想要喊一声“娘”,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杨婵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门口。
当她看清那个站在阴影中、衣衫褴褛、满面风霜的青年时,整个人猛地一颤,手中的念珠“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滚落出好远。
“沉……沉香?”
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与恐慌,“是你吗?我的儿?”
“娘!”
这一声呼唤,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碍。
沉香再也控制不住,几步冲上前去,“噗通”一声跪倒在石台前,双手紧紧抓住了囚牢的栏杆。
“娘!孩儿不孝!孩儿来晚了!”
杨婵踉跄着扑到栏杆前,颤抖的手伸出栅栏,抚摸着沉香的脸庞。她的手指冰凉,却让沉香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不晚,不晚……”杨婵泪流满面,目光贪婪地在沉香脸上、身上游走,仿佛要将这三年来错过的每一刻都补回来。
她看着沉香那被风霜侵蚀的粗糙皮肤,看着他额角那道已经愈合却依旧狰狞的伤疤,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那是一双握兵器的手,是一双杀过人、染过血的手。
沉香抬起头,他急切地想要告诉母亲,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变强了。
“娘!您看!孩儿现在已经是金仙了!孩儿练成了《九转玄功》,铸成了劈天神斧!孩儿打败了很多人,甚至……甚至连那些上古凶兽都怕我!我现在有能力救您出去了!我这就劈开这华山,带您回家!”
他像个献宝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的强大,想要让母亲知道,她的儿子没有给她丢脸,她的儿子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然而,杨婵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露出欣慰或骄傲的笑容。
她听着沉香的话,看着他那双虽然明亮却早已失去了少年纯真的眼睛,看着他身上那股虽然内敛却依旧掩盖不住的铁血煞气。
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沉香脸颊上那道细微的伤痕,那是某次生死搏杀中留下的印记。
她的泪水流得更凶了,眼中满是心疼,那种心疼,甚至盖过了重逢的喜悦。
“孩子……”
杨婵的声音哽咽,她没有去夸赞沉香的修为,没有去问那神斧的威力,甚至没有去提一句关于救她出去的话。
她只是紧紧地捧着沉香的脸,用一个母亲最本能、最柔软、也最令人心碎的声音,轻声问道:
“这些年……你是不是……很辛苦?”
轰——!
这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沉香心防最脆弱的地方。
他原本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猛地垮了下来。
他准备好的所有豪言壮语,所有关于战绩的炫耀,所有关于坚强的伪装,在母亲这一句简单的问候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这些年。
他是在地狱里爬出来的。
他在瀑布下被冲刷得皮开肉绽时没哭;他在丹炉里被烈火焚烧经脉时没哭;他在北俱芦洲被四凶追杀、九死一生时没哭;他在东海之滨日夜挥斧、磨砺心志时没哭。
他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铁石心肠,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一切痛苦。
可是,当母亲问出那句“你是不是很辛苦”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那个会疼、会累、会委屈的孩子,一直都在。
所有的坚强,不过是给外人看的铠甲。在娘亲面前,他只想做回那个受了委屈可以大哭一场的孩子。
“娘……”
沉香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苦……好苦啊……”
他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母亲的手掌里,嚎啕大哭。
“娘……我好疼……我好累……我好想回家……好想吃您做的饭……好想爹……”
“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打架……可是我不打……他们就要杀我……我不变强……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哭声回荡在阴暗的地牢中,撕心裂肺。
这是他些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彻底释放自己压抑的情绪。
杨婵泣不成声,她将手伸出栏杆,紧紧地抱住沉香的头,将他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母子二人隔着栏杆相拥而泣,这一刻,没有神仙妖魔,没有天条律法,只有这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在这冰冷的囚牢中,散发着最温暖的光。
……
三十三重天外。
就连一向古井无波的太上老君,此刻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道无情,人却有情。”老君缓缓道,“这‘情’之一字,最是累人,却也最是动人。正因有此一哭,他那颗被仇恨与杀戮蒙蔽的道心,方能真正圆满。”
玉帝看着镜中痛哭的沉香,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
华山地牢。
不知过了多久,沉香的哭声渐渐止歇。
他抬起头,眼睛红肿,但那双眸子,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澈、都要明亮。
那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纯粹。
他心底的戾气,在这一场痛哭中,被母亲的泪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沉稳、也更加温暖的力量。
“娘。”
沉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他的脊梁再次挺直,但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倔强,而是因为担当。
“您放心。孩儿不苦。”
他看着杨婵,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就像小时候那样:“这点苦,若是能换来咱们一家团圆,孩儿觉得……值!”
“娘,您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沉香缓缓后退,对着杨婵深深一拜。
“待孩儿去外面,把这座山劈开。咱们……回家!”
杨婵看着儿子那坚定的背影,含泪点头,眼中满是骄傲与信任:“去吧,娘等你。无论结果如何,娘都为你骄傲。”
沉香转过身,不再回头。
他的步伐坚定有力,每一步落下,身上的气势便攀升一分。
当他走出地牢,重新站在华山脚下时。
那个衣衫褴褛的痛哭少年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即将撼动三界的战神!
孙悟空依旧扛着棒子守在洞口,见沉香出来,火眼金睛在他身上一扫,随即咧嘴笑了。
“哭完了?”
“哭完了。”
“心里通透了?”
“通透了。”
“那就好。”孙悟空将金箍棒往地上一顿,指向那高耸入云的华山主峰,“那就让这漫天神佛好好看看,俺老孙的徒弟,是如何把这天……给捅个窟窿的!”
沉香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立刻动手劈山。
他盘膝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将那柄劈天神斧横于膝前。
他在调整状态。
他在将这三年来的苦修,将刚才那场痛哭后的感悟,将体内那浩瀚的法力,将这万里山河赋予他的“势”,全部……熔炼为一!
风,渐渐起了。
云,开始涌动。
整个华山,乃至方圆万里的天地元气,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开始疯狂地向着沉香所在的位置汇聚!
一个巨大的、肉眼可见的灵气漩涡,在沉香头顶成型。
他在蓄势。
他在等待那个最完美的契机,挥出那……开天辟地的一斧!
此时此刻,无论是天庭的玉帝、老君,还是灌江口的杨戬,亦或是散落在三界各处的关注着这一战的大能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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