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阔朗平整,青石铺道,足以容十余驾马车并行。
道旁商铺鳞次栉比,车马川流不息,行人往来如织却各行其道,分毫不乱。
陈默行于人潮之中,恍如隔世。
这般人间烟火气,他已暌违数年。
在合欢宗内,目之所及,非是俛首听命的杂役,便是颐指气使的修士,再不然便是那些被折磨得不似人形的炉鼎囚徒。
人人面上,不是贪婪便是恐惧,不是麻木便是算计。
此地却截然不同。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人人目中皆有神采,脸上皆有生意。
“糖葫芦,新蘸的糖葫芦!”
“炊饼,热腾腾的炊饼,两文钱一个!”
“这位客官,瞧瞧这匹料子,上等的绸!”
叫卖声、稚子嬉闹声、车轮滚滚之声,讨价还价的言语……
陈默怔怔前行,项擎天亦不催促,只负手跟在一旁,由他自行观瞧。
忽闻一阵笑闹,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追着个皮球虎头虎脑地奔来,未曾留神看路,一头撞在陈默腿上。
“哎哟!”那童子一跤坐倒在地,手中皮球滚出老远。
陈默身子一僵,下意识便退开一步,浑身筋肉已然绷紧。
在合欢宗内,这般猝不及防的肢体触碰往往便是生死之兆,他早已习以为常,戒备之心出于本能。
谁知那童子只揉了揉屁股,便自个儿爬了起来,既不哭闹,也无惧色,反倒走到陈默跟前。
他仰起脸来,口音稚嫩,然吐字清晰:“大哥哥,是我不好,撞到了你,还请莫怪。”
他一双眸子又大又圆,澄澈如泉,不见分毫合欢宗底层孩童眼中那份麻木与畏葸。
陈默登时愣住。
他望着这孩童,不自觉抬起手来,想像幼时村中长辈那般抚一抚他的头顶。
然则手至半途,却骤然僵住。
这只手,染过血,曾在世间最污秽之地挣扎求存。
这般肮脏的手,如何能去碰触如此干净的一个孩子?
正自思量,一个青年妇人快步赶来,先在童子臀上嗔怪地拍了一下,复又转向陈默,歉然笑道:“这位仙长,小儿无状,冲撞了您,还望海涵。”
仙长?
陈默心头一动,这才醒悟,自己如今在凡人眼中亦是那高高在上的“仙长”了。
可这妇人言语温和,笑意真诚,除了歉意并无凡人面见修士时那份深入骨髓的敬畏与恐惧。
她目光坦然,仿佛眼前之人并非什么仙长,只是个寻常的邻家后生。
这般信赖于陈默而言,陌生得紧。
他摇了摇头,收回那只僵在半空的手,低声道:“无妨。”
妇人又自笑了笑,道一声谢,便牵着孩子去了。
陈默立在原地,望着母子二人的背影,心头思绪万千,五味杂陈。
“观感如何?”项擎天的声音在旁响起。
“此地……大不相同。”陈默由衷说道。
“自然不同。”项擎天脸上现出自豪之色,“走,我再带你去一处地方。”
二人穿过几条街巷,前方豁然开朗,竟是一座极大广场。
广场之上,数百名赤膊少年顶着烈日,挥汗如雨,正自演练拳脚。
“喝!哈!”
呼喝之声整齐划一,虽招式简朴,然一拳一脚皆凝神聚气,一丝不苟。
汗水浸透了发梢脊背,在日光下闪烁不定。
广场一侧立着一块石碑,上头龙飞凤舞刻着八个大字:精武健体,保宗卫门!
陈默又看得出神。
这些少年俱是凡人,却如此苦练武艺。
保宗卫门?他们要保卫的又是何人?
绕过广场,又见一间窗明几净的私塾,朗朗书声从中传出。
“……子曰:为仁不富,为富不仁……”
一位白发老者手持戒尺,正摇头晃脑教一群垂髫小儿诵读圣人经典。
那些孩童个个坐得笔直,听得专心致志。
一幕一幕,皆如巨浪猛烈冲击着陈默的心防。
他猛然省起,这座安宁之城实则受着外头那道巍峨巨墙的庇护。
竟是修士在护着一座凡人城池!
此事已然尽数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
“很惊奇,是不是?”项擎天见他神色震动,开口问道。
陈默默然点头。
“此处,乃我百相门在外最大的一处据点,名为‘百相城’。”项擎天缓缓说道,“城中住的多是凡人。他们是我们的家人,是我们的同胞。”
“我等修士,不少便出身于此城。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手足,皆在此安居。我百相门不像别家宗门,一旦踏上仙途便要斩断尘缘,视凡人为蝼蚁草芥。”
“我辈修道,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作威作福,更不是为了将自家同类当作猪狗一般圈养、采补、折磨!”
“我辈修道,是为了守护!守护身后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叫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活着!是为了叫天真烂漫的孩童,能有个无忧无虑的年岁!是为了叫白发苍苍的老者,能够安享天年!”
他伸手指着眼前这座生机勃勃的城池说道:“这,便是我百相门存世的道理!”
陈默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笑意盎然的脸庞,听着项擎天铿锵如铁的话语。
一股他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涌现——“归属”。
这里……便是他汲汲以求之处!
一个能让他昂首挺胸活下去的地方!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只觉鼻根一酸,眼眶竟有些发热。
便在此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他猛地转首,望向项擎天,问道:“项大哥,我有一事不明。我瞧你的修为,似乎尚在筑基之境,缘何能胜过那金丹期的紫云?”
这才是根本所在。
百相门纵有千般好,若无立足于这残酷修仙界的实力,一切皆是镜花水月。
项擎天闻言,非但不恼,脸上反而露出无比自豪的神色。
“问得好!”他重重一拍胸膛,“只因我百相门的功法霸道绝伦!我门中修士,个个都能以一当五!越阶对敌,更是家常便饭!”
“这便是为何那些所谓的正道也好,魔门也罢,都对我等既恨且惧的缘由。他们嫉妒,他们畏惧,便联手打压,污蔑我等是邪魔外道!”
“是以,我等才不得不将真正的山门隐匿起来,只在外界设下这等据点,暗中积蓄力量。”
原来如此!
陈默恍然大悟,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就此烟消云散。
项擎天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朗声大笑:“好了,莫再多想。走,我先带你去城主府拜见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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