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温暖的，带着些许尘埃味道的阳光。
雷恩的意识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首先恢复的是触觉。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不再是坚硬的甲板。盖在身上的被子很干爽，散发着被阳光晾晒过的气息。
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木质天花板，还有一扇圆形的舷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外面蔚蓝的天空和缓慢飘过的白云。
这里是船舱。
他还活着。
身体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弱感。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
他转动脖子，发出轻微的骨骼摩擦声。
然后，他看到了趴在床边的莉娜。
她就那样蜷缩在一张椅子上，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很沉。她那件破烂的外套已经被换下，穿上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干净水手服，显得愈发瘦小。
她的小脸上依旧残留着未洗净的污垢，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即便是睡着了，她的手也紧紧抓着那本厚厚的航海日志，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雷恩空荡荡的胸腔里悄然滋生。
那不是复仇时的狂热，也不是战斗时的亢奋。
它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重量，沉甸甸地落在他刚刚重燃的灵魂之上。
是守护。
他看着她疲惫的睡颜，那个在熔炉室里挡在他身前的瘦弱背影，与眼前这个毫无防备的身影，缓缓重合。
就在这时，莉娜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是睡得不舒服，发出一声细微的梦呓。
雷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
直到确认她只是换了个姿势，重新陷入沉睡，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吱呀——”
船舱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之前那个留着夸张八字胡的厨师长。他看到雷恩醒了，只是略微扬了扬眉毛，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醒了？”
他的嗓门依旧洪亮，但刻意压低了许多。
他走到床边，先是看了一眼睡着的莉娜，然后才将注意力放到雷恩身上。
“命还真够硬的。船医说你身体里的生命力，就像一块被榨干了所有肉汁的牛排，只剩下焦黑的纤维了。”
厨师长一边说，一边用专业的眼光审视着雷恩的状况。
“虽然命保住了，但亏空得太厉害。没个一年半载的静养，别想恢复到巅峰状态。这段时间，你最好安分点。”
雷恩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厨师长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转身从桌上倒了一杯水，扶着他的后颈，小心地喂他喝下。
清凉的液体滋润着干涸的喉咙，雷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谢谢……”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这丫头吧。”厨师长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莉娜。“我们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已经跟死鱼没什么两样了。是她死死抱着你，又哭又喊地求船医救你。”
“这几天，她一步都没离开过这里，喂水喂药，都是她亲自动手。”
雷恩沉默了。
他再次看向莉娜，那股名为守护的情绪，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更深的根。
接下来的日子，雷恩第一次体验到了“复仇”之外的世界。
这艘名为“海上餐厅·巴拉蒂”的商船，与其说是商船，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移动厨房。船上的每一个人，从船长到水手，都是厨师。
他们的日常，与雷恩过去二十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没有阴谋，没有厮杀，没有血与火。
雷恩躺在床上，每天听得最多的，就是从厨房传来的争吵声。
“你这个白痴！炖海王类的肉怎么能先放盐！肉质会变柴的！”
“放屁！不先用盐和香料腌制入味，那股腥味能把客人熏死！”
“真正的厨师，是用火候和高汤来去除腥味，而不是靠这些乱七八糟的调味料！”
水手们休息时，不会赌博或者吹嘘自己的战绩，而是聚在甲板上，一边擦拭厨具，一边唱着关于美食和故乡的歌谣。
这些鲜活、生动，充满了烟火气的日常，像一股股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流进雷恩的心里，慢慢填补着他那因复仇结束而产生的，巨大而空虚的黑洞。
一个星期后，雷恩终于能下床走动了。
他推开医务室的门，一股浓郁的烤肉香气混合着黄油的甜香扑面而来。
他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厨房。
巨大的厨房里，几十名厨师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雷恩靠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一个年轻厨师正在处理一条巨大的海鱼，他的刀法很快，但不够稳，切下的鱼片厚薄不均。
厨师长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怒吼道：“手腕不要晃！用心去感受鱼肉的纹理！每一刀下去，都要像抚摸情人的皮肤一样精准！”
雷恩看着那把厨刀，有些出神。
他走了过去，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下，从旁边拿起了一把备用的厨刀。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案板上的一根胡萝卜。
刀光闪动。
笃笃笃笃笃——
一阵密集却极有韵律的切菜声响起。
雷恩的手腕稳得可怕，他甚至没有看案板，但每一刀落下，都精准到了极致。
不过几秒钟，一根完整的胡萝卜，就变成了一堆粗细完全一致的均匀细丝。
整个厨房，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厨师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这份对力量的精准控制力，是他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用鲜血和汗水磨练出来的。此刻用在切菜上，竟也展现出一种另类的美感。
厨师长走过来，捻起几根胡萝卜丝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许。
“好刀工！小子，有没有兴趣留下来当个厨师？我教你做菜！”
雷恩摇了摇头，放下了厨刀。
他还没想好未来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莉娜拿着一份报纸，快步走了进来。
她的神色有些复杂，既有担忧，也有藏不住的……兴奋？
“雷恩，你看。”
她将报纸摊开在雷恩面前。
头版头条，是一张放大的，有些模糊的通缉令。
照片上的男人浑身是血，半边身体被爆炸的火光照亮，正用肩膀死死抵住一艘快船，脸上是野兽般的咆哮。
正是雷恩将船推离码头的那一幕。
下面是他的名字和新的悬赏金。
【蜂巢的灾厄——雷恩】
【悬赏金：5500万贝利】
“五千五百万……”
旁边一个厨师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汤勺都掉进了锅里。
整个厨房的厨师都围了过来，看着报纸上的悬赏令，又看看眼前这个前几天还在切胡萝卜丝的男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雷恩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感觉。
他的注意力，被莉娜指着的另一个版块吸引了。
那是一篇很小的报道，被挤在报纸的角落里。
“……隶属于‘Joker’麾下的干部维尔戈，于西海蜂巢岛任务失败，损失惨重……唐吉诃德家族的地下网络已发布最高级别的追杀令，目标为摧毁其交易据点的两名元凶……”
“两位。”
厨师长不知何时点上了一根雪茄，他驱散了围观的厨师，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我们只是普通的厨师，做的是正经生意。这艘船，载不动你们这两尊大神。”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三天后，船队会抵达颠倒山前的最后一个大型港口，‘罗格镇’。那是你们下船的地方。”
“到了那里，是去是留，是闯进伟大航路，还是继续在西海躲藏，你们必须自己做决定。”
厨师长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危机与抉择，同时摆在了面前。
雷恩没有说话。
他走出喧闹的厨房，独自一人来到船头。
咸腥的海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将他额前的黑发向后扬起。
复仇的执念，像一副沉重的镣铐，拖着他走了太久太久。如今镣铐解开，他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空旷的十字路口，不知该去向何方。
迷茫。
空虚。
但现在，他有了新的锚点。
他回头，看了一眼船舱的方向。
莉娜。
他必须为她，也为自己，选择一条新的航路。
雷恩转回头，重新望向海平线的尽头，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
他眼中的迷茫缓缓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作为【挑战者】灵魂的那不屈的意志之火。
他伸出手，仿佛要抓住那迎面而来的海风。
...
三天后，罗格镇。
这个被称为“开始与终结之镇”的港口，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海盐、朗姆酒和某种期待与绝望的气息。
“海上餐厅·巴拉蒂”号缓缓靠岸。
雷恩和莉娜站在甲板上，身后是那些挥手告别的厨师。
“小子，伟大航路可不是靠蛮力就能闯过去的地方。”
厨师长叼着雪茄，吐出一口浓烟，遮住了他的半张脸。
“但有时候，把挡路的家伙都揍飞，确实是最简单的办法。”
雷恩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挥了挥手。
他和莉娜顺着舷梯走下，踏上了罗格镇坚实的土地。
他们的行囊很简单。
雷恩依旧是那一身方便活动的装束，只是换了件干净的。莉娜则背着一个塞得满满的背包，那本厚重的航海日志被她抱在怀里。
两人沉默地穿过喧闹的码头。
周围是来来往往的水手、商贩和海贼，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莉娜的脚步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旧书店前。
“等我一下。”
她说完，便推门走了进去。
雷恩靠在墙边，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的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小镇。
海贼王罗杰就是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被处刑，开启了大海贼时代。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时代开启时的狂热。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开了。
莉娜走了出来，怀里多了一叠厚厚的海图，脸上带着凝重。
“我们得快点离开。”
她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加快了脚步，带着雷恩拐进了偏僻的巷道。
两人最终在一间废弃的仓库里停下了脚步。
莉娜将海图在地上摊开，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严肃。
“情况比我们想的更糟。”
她的手指点在报纸的角落，正是那篇关于“Joker”的报道。
“唐吉诃德家族在西海的地下世界根深蒂固，他们的情报网络远比海军要可怕。我们暴露在悬赏令上，就等于成了黑暗中的活靶子。”
她的手指在海图上划过，连接起西海的几个主要港口，形成一张疏而不漏的网。
“无论我们去哪个岛屿，都会有他们的眼线。赏金猎人，黑帮，甚至是被收买的海军……整个西海，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一张正在收紧的蛛网。”
继续留在四海，等于在蛛网中等死。
雷恩静静地听着。被追杀的感觉他很熟悉，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莉娜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地图的边缘，那个所有航海士都既敬畏又向往的地方。
伟大航路的入口。
颠倒山。
“只有那里。”
莉娜抬起头，直视着雷恩。
“进入伟大航路，进入那个被称为‘海贼坟场’的地方。那里的磁场和气候混乱无序，四海的情报体系在那里会彻底失效。只有进入那里，我们才能摆脱这张网，获得一线生机。”
谈到伟大航路，她刚刚还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一瞬。
那双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属于学者的，那种追寻真理的光芒。
“而且，我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历史正文，空白的一百年……奥哈拉的学者们追寻的终极秘密，它的线索，全部都指向伟大航路的终点。”
她坦诚地将自己的最终目的，完全展现在雷恩面前。
雷恩沉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谈及使命时眼中不灭的火焰。
就在这一刻，他胸口的【不屈者角斗场】印记，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热。
那不是警告，而是一种……共鸣。
他缓缓闭上眼睛。
在他的感知中，一个模糊的坐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
那方向，正是伟大航路。
雷恩睁开眼，眼中所有的迷茫，在这一刻被彻底焚烧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决意。
复仇已经结束。
但他新的航路，才刚刚开始。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里，蕴含着不容动摇的承诺。
莉娜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准备好的一大堆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释然的微笑。
但新的问题很快摆在眼前。
“颠倒山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莉娜指着海图上那片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海域，“这里的海流极其复杂，没有精确的航线图，我们很可能会迷失方向，直到船毁人亡。”
他们缺少最关键的东西。
一个准确的指引。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仓库门口传来。
“如果你们说的是这个，我想，我应该能帮上忙。”
他叼着雪茄，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
“小子，前天有几只不开眼的海鸥，想来我的厨房偷吃，被你顺手赶走了。”
他口中的“海鸥”，自然是指那伙试图登船抢劫，却被雷恩三拳两脚全部打进海里喂鱼的小海贼。
“我们厨师，讲究一个有来有往。你帮了我的忙，我也不能让你们空着手滚蛋。”
厨师长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了雷恩。
那是一个手腕大小的球形玻璃罩，里面固定着一根指针。无论船身如何晃动，那根指针都顽固地指向一个永恒不变的方向。
“这是……”
莉娜看到那东西，呼吸猛地一滞。
“永久指针。”厨师长吐出一口烟圈，“它的方向，永远指向颠倒山。”
这件礼物，瞬间解决了他们进入伟大航路最大的难题。
没有记录指针，没有永久指针，在磁场混乱的伟大航路入口，迷航就等于死亡。
“还有那个。”
厨师长用下巴指了指旁边一艘被放下的，体型小巧许多的帆船。
那是一艘卡拉维尔帆船，以坚固和灵活着称，远比他们之前那艘快船更适合长途航行。
“这艘小船是我以前出海用的，送你们了。”
他摆了摆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拿着东西，快滚吧。别耽误我给客人们准备晚餐。”
船上所有的厨师都聚在甲板上，静静地看着他们。
“谢了。”
雷恩看着手里的永久指针，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诚地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道谢。
厨师长只是摆了摆手。
“别死在半路上，丢了我们巴拉蒂的脸就行。”
没有欢送，也没有挽留。
但那些平日里只会为了一块牛排的火候而争吵的厨师们，此刻的目光中，却带着一种纯粹的祝福。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雷恩。
“小子，你之前说，你失去了目标。”
“现在，找到了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雷恩身上。
雷恩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走向仓库敞开的大门，看着外面罗格镇的天空。
海风吹来，将他额前的黑发向后扬起。
他回过头，看向莉娜。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发出了自己重获新生后的第一个宣言。
那不是对世界，也不是对敌人。
只是对她一个人。
“我的新目标是：陪你走到拉夫德鲁，看一看那被世界政府掩盖的真相。”
他的话语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顿了顿，咧开嘴，露出一抹充满挑战意味的笑容。
“顺便，把所有挡路的家伙，全部揍飞！”
复仇者的阴霾，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一个为自由、同伴和挑战而生的海上强者，就此诞生。
莉娜怔怔地看着他，抱着航海日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清晨。
一艘小巧而坚固的卡拉维尔帆船，悄无声息地驶离了罗格镇的港口。
它没有悬挂任何旗帜，朴实得就像一艘普通的商船。
在朝阳之下，雷恩掌舵，感受着船只破开海浪的脉动。
莉娜站在他身旁，手里的永久指针，为他们指明了唯一的方向。
他们的新船调转船头，向着传说中的伟大航路入口——颠倒山，正式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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