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内,庆贺西南水患初平的宫宴正酣。苏明远端坐席间,新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绯袍此刻沉重如铁。御座上的皇帝容色疏淡,那抹浅悦似乎从未真正落入眼底。
酒过数巡,暖意喧沸,颂圣的贺诗一首接一首,华美空洞。右侍郎赵璠在与邻座官员举杯时,眼角的余光扫过苏明远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骤然间,赵璠热情的嗓音划破了这片虚浮的繁华——
“苏学士!”
赵璠擎杯而起,笑容可掬地望向苏明远的座位,声音响彻殿宇:“苏学士名动京华,诗冠群伦!陛下圣前,正是展露锋芒之机!想必早已腹藏锦绣,何不让我等一饱耳福?”
殿内霎时静了几分。无数目光尽数聚焦于他。苏明远心下一沉,那股自入殿便萦绕不去的异样感骤然收紧。他离席趋至殿心,深深躬身:“陛下圣前,臣不敢妄称才绝。今夜诸公满座,臣愿献拙词一阕,以助清兴。”
苏明远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前夜翰林值房孤灯下,因心绪难平而信手填就的那首小令,此刻竟成了唯一的依凭。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孤清落寞缓缓吟出:
“鹧鸪天 夜泊京华”
“雾锁宫檐月半轮,笙歌恍若隔前尘。
寒砧断续催归雁,霜角依稀警旅魂。
心似絮,迹如云,几番风雨覆孤樽?
忽闻窗外橹声细,摇碎清波月一痕。”
词句吟罢,殿内有一瞬寂然。御座上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
“唔,‘摇碎清波月一痕’,余韵绵长,情思深婉,颇见功力。”
“陛下圣鉴!苏学士此句实乃神来!”赵璠立刻高声附和,面上堆满夸张的赞色。
苏明远暗自微舒一口气,正待谢恩退下——
“且慢!”
一声断喝自身侧炸响。只见赵璠离席而出,快步至殿心,面色转为一片“沉痛”,扑通一声跪倒御前,声线悲愤:
“陛下!臣……臣万万未料!苏学士竟……竟行此剽窃之事!”
满殿哗然,苏明远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向赵璠。
“赵爱卿,此言何指?”皇帝眉峰紧缩。
赵璠以首叩地,声音“沉痛”至极:“陛下!方才苏学士所吟之句:‘摇碎清波月一痕’!此句……绝非苏学士原创!”
赵璠猝然昂首,眼中竟闪动着泪光,自阔袖中捧出一卷纸页泛黄的卷轴,双手高举过顶,声音颤抖:
“启奏陛下!此绝妙之句,出自岭南布衣才子‘孟青笠’遗作《水亭月夜思归》尾句!臣早年浪迹岭南,于故纸堆中偶得孟君此稿,惊为绝唱,因其才高而名不显,一直深惜之!岂料……岂料今日竟被苏学士窃来充作己用!这卷上,正是孟君手泽!”
赵璠“唰”地抖开那泛黄的纸卷。殿内煌煌灯火下,卷上墨迹苍劲,赫然写着:
“……归舟夜泊寒汀外,忽闻艄公声低唤:
客官留心脚下滑!倚栏惊看江水阔,摇碎清波月一痕。”
落款分明是:岭南游子孟青笠手书。
那方俗鲜活,与苏明远词中的孤清语境形成刺目反差,仿佛一记重锤,砸在苏明远心头。
“妄言!”苏明远面色霎时惨白如雪,失声惊喝,但他强逼自己迅速冷静,目光如电扫过诗卷,立刻抓住了那致命的突兀感。
“陛下!此物必伪!”苏明远强抑滔天怒焰,伏地疾呼:
“其一,单看这诗卷内容!‘艄公声低唤’、‘客官留心脚下’,尽是俚俗白话,何其直白!而‘摇碎清波月一痕’意境幽远,何其雅致!一首诗中,文风如此割裂,前后意境天差地别,岂是同一人手笔?其二,这前后句意毫无关联,生硬拼接的痕迹昭然若揭!这分明是有人寻得我那句词,便不惜生拼硬凑,造出此等拙劣伪证!恳请陛下明察!”
苏明远的反驳清晰有力,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
几位素来持重的老臣微微颔首,似觉其言有理。其它官员则目光闪烁,或低头饮酒,或悄然瞥向张申的方向,无人敢轻易出声附和。整个大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在等待更高权力的裁决。
“苏学士!”赵璠立刻扣住话柄,言辞咄咄,“铁证如山!你不思悔改,反诬本官构陷?孟君之作,植根市井,风格浑然。活用俚语,平中见奇。其可贵,正在于这份贴近生活的鲜活气息。此卷年代、墨色皆可勘验!岭南孟氏尚有遗族,亦可拘传问讯!‘摇碎清波月一痕’七字,白纸黑字,与你所诵丝毫无差!天道昭昭,岂容欺罔!请陛下为逝者正名,为天下文心护法!”
赵璠脸上的表情痛心疾首,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
周遭的议论声嗡嗡响起,钻入苏明远耳中。
“字迹确显古意……”
“一字不差……未免太巧……”
皇帝早已敛尽那点浅淡的笑意,面沉如水。
一直静观其变的张申此时缓缓搁下酒杯,面上浮出恰如其分的惋惜,对御座轻叹:
“陛下,若此属实……真乃……斯文扫地啊!可惜了苏学士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才华……”
皇帝眼底一片冰寒。他扫过面如死灰的苏明远,复又看向那泛黄的卷轴,声音无喜无怒,吐出最终的裁决:“此事干系朝野清议,士林风骨。苏卿……暂归府邸,不必入值轮对了。”
目光转向张申:“张卿。”
“臣在。”
“此事由你总理,会同都察院、吏部,细查‘孟青笠’其人、此卷真伪,以及苏学士词作源流……务须严谨、属实!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臣遵旨!”张申立时躬身,神色端肃,唯有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诡谲,落入了苏明远绝望的视线中。
“苏明远……”天子的声音如碎冰迸溅,“于府中静思,非诏不得出。”
“臣……”苏明远只觉天旋地转,血气上涌。他双拳在袖中紧攥。
他停顿了一瞬,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三个字:“臣……领旨!”
叩首谢恩时,苏明远的额角重触殿砖。那蚀骨的污蔑,让他挺拔的身躯如遭重击。
身后,宫宴的华彩依旧,丝竹笙歌未歇。
然而这麟德殿,对苏明远而言,已成了冰封的炼狱。骤升的荣光,顷刻跌坠渊谷。身陷困囚,前程尽毁,清名蒙垢,他竟无力自辩。
一场精心布设的杀局,已完成第一记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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