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幸存的马夫,瘫坐在飞天瀑吊桥这一端,望着桥面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几具冰冷的尸体,只觉得峡谷间的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妖异的嘶嚎。
他回头望了一眼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对岸,那里是通往皇城的方向,也是未知的危险之路。
往前?
过了这吊桥,前面百十里荒山野岭,别说驿站,连个像样的村落都难寻,若是再遇到妖怪,或者哪怕只是寻常劫道的山匪,他这条小命绝对要交代在那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连滚带爬地冲向一匹白马龙驹,奋力爬上马背,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
“驾!”
白马吃痛,长嘶一声,扬起四蹄,沿着来时的官道狂奔而去,只留下桥头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峡谷间永恒轰鸣的瀑布声。
他不敢回头。
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噩梦之地,回到相对安全的朱雀城。
然而。
他并未察觉,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密林阴影中,一位身着黑色劲装,腰挎长刀,骑着黑马的“游侠”,正不紧不慢地辍着他。
玉龙早已易容改扮,收敛了所有妖气,如同一个真正的江湖过客。
她冷静地观察着马夫的动向,判断出他确实是朝着朱雀城方向逃窜。
在一个沿途的小驿站,马夫精疲力尽地停下,想要歇歇脚,喂喂马,也给自己压压惊。
玉龙趁此机会,悄然越过驿站,与他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然后催动黑马,加快速度,先行一步返回朱雀城。
她需要将结果告知陆元,并处理掉这身行头。
深夜,陆府。
陆元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却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他仿佛置身于无尽的黑暗深渊,四周是粘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突然。
深渊底部,两只巨大无比、赤红如血的眸子猛然睁开!
那目光充满了暴戾、毁灭与一种冰冷的疯狂,直刺他的灵魂深处,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紧接着。
周围的魔气如同潮水般倒卷,迅速收敛,融入一个逐渐清晰的身影之中。
那身影穿着宽大的黑袍,长发披散,遮住了部分面容。
当那人缓缓抬起头,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森然诡异的笑容时,陆元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竟是白枫!
只是他的眼神不再有往日的桀骜与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俯瞰众生,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与邪气!
“白枫!”
陆元在梦中惊呼,猛地坐起身,额头上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纸洒在地上,一片银白。
他再无睡意,披衣下床。
隔壁房间里,还隐约传来小英和霍玲珑压低了的说笑声,似乎霍玲珑正在分享什么趣事,引得小英忍不住发笑,又赶紧捂住嘴。
他轻轻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
月色很好,皎洁的月光将庭院照得亮堂堂的。
东厢房和西厢房都还亮着灯。
东厢是母亲苏蓉的房间,想必她还在灯下看书,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西厢房里住着崔莹,晚饭时听她说,觉得自己住在家里帮不上什么忙,空有一手做鞋的好手艺,便想着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一双新鞋,此刻大概正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将对未来的期盼与对“白枫”的思念,都缝进了那密实的针脚里。
看着西厢房窗户上透出的、微微晃动的人影,陆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白枫……他若真的已经葬身恶魔深渊,自己这样瞒着崔莹,是对是错?
难道要瞒她一辈子吗?
可若告诉她真相,这个刚刚因为“白枫”归来而重新燃起生活希望的姑娘,又如何能承受得住这第二次,且是彻底的打击?
他在院中驻足良久,夜风吹拂,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他信步朝前院走去,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白枫曾经住过的那间倒座房前。
记得白枫住在这里时,为住上豪宅而开心,实则是简陋的倒座房而已,那时候九眼妖王还在,一点不影响他兴致勃勃地捣鼓他那把宝贝琵琶,说要弹出世间最动听的曲子给小翠听。
而小翠早就变成了妖身上的皮,被他一刀斩了。
如今。
这间屋子暂时由老雕爷住着。
刚走到前院,就看到枣树虬结的树根旁,靠坐着一个黑影,一点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伴随着吧嗒吧嗒的抽烟声。
“阿爷,咋还没睡?”陆元走近,轻声问道。
老雕爷抬起头,在月光和烟锅的火光映照下,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睡不着。”
他磕了磕烟袋锅子,重新装上烟丝,点燃,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向陆元,“姓白那小子是不是出事了?”
陆元心中一震,没想到老雕爷感觉如此敏锐。
“阿爷,你怎么知道?”
“哼哼,”老雕爷从鼻子里哼出两声笑,更多是惋惜悲伤,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笃定,“那混不吝的性子,我老头子还算摸得着几分。他刚回来那会儿,人多热闹,我没细瞧。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觉着有点不对劲。那眼神……看崔莹丫头的时候,少了点以往那股子混不吝底下藏着的热乎劲儿,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客气和躲闪。当时我还琢磨,是不是出去这一趟,经历生死,把性子磨平了?可后来越品越不对,那感觉就不像是同一个人。”
面对这位如同亲人般、眼光毒辣的老人,陆元知道隐瞒无用,也无益。
他叹了口气,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将白枫为了引开追兵,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以及玉龙易容顶替以安抚崔莹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老雕爷听完,沉默了许久,只有烟锅里的火光伴随着他沉重的呼吸一明一暗。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沙哑:
“这小子是条汉子,重情重义,可惜了……”
“阿爷,我想再回去一趟。”陆元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坚定,“无论如何,得找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老雕爷转过头,看着他:“妖界那地方,是那么好闯的?上次你们能回来,都是万幸。”
“我知道。”陆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无力感,“可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只是,就算他真的死了,恐怕连尸骨都……”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爷俩在清冷的月光下相对无言,只有沉重的叹息在夜风中飘散。
来到老雕爷住的房间,陆元的目光落在墙角。
那里靠着一把琵琶,正是白枫视若珍宝的那一把。
幸好玉龙心细,将它收在了储物戒指里带了回来,否则,连这点念想恐怕都留不下。
他走过去,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铮”的一声清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白枫那带着痞气的笑声就在耳边。
他心里开始飞速盘算。
直接硬闯妖界,莫说找到白枫,自己能不能活着都是问题,绝对是九死一生。
那么,有没有别的途径?
比如……想办法与苍狼王接触?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
玉龙对苍狼王和妖界局势更为了解,等她回来,必须好好跟她商议一下此事。
心中有了初步的方向,虽然前路依旧渺茫,但总算不再是一片黑暗。
他与老雕爷又互相安慰了几句,便各自回房,只是这一夜,注定无眠。
第二天,镇魔司。
陆元强打起精神,与副统领郑裕在书房内商议要事。
桌案上摊开着几份卷宗,都是关于城中一种名为“长寿香”泛滥的报告。
“大人,情况不容乐观。”
郑裕眉头紧锁,说道:
“这‘长寿香’价格不菲,却能让吸食者短时间内产生极乐的幻觉,精神亢奋。但长期吸食,会使人精神萎靡,骨瘦如柴,意志消沉,最终耗尽家财,油尽灯枯而亡。据我们查到的线索,此物最初乃是妖族为了瓦解我人族意志而炼制出的迷幻草药,不知何时竟在北域王朝流传开来,如今甚至连一些达官贵人也以此为风尚,趋之若鹜。”
郑裕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脸上露出忌惮之色:
“更麻烦的是,根据我们暗中调查,朱雀城内这‘长寿香’生意的幕后掌控者,极有可能就是城主公孙大人。货源是从两界镇那边流过来的。若是我们真要彻底查禁此物,等于断了城主的财路,恐怕会遭到疯狂的报复,后果不堪设想。”
陆元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面色凝重。
这个问题,他早已思虑良久。
他看着郑裕,语气沉缓却坚定:“你比我大,叫一声郑兄,你我都是朝廷命官,镇守一方,职责是什么?”
他不等郑裕回答,继续说道:“若为一城之主,只知道中饱私囊,不顾满城百姓性命安危,视子民如草芥,他这官,当的意义何在?若为一朝君王,不能庇护自己的百姓,任由这等毒物侵蚀国本,动摇民心,他的江山,他的王位,又能坐多久?”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些被长寿香折磨得形销骨立、家破人亡的百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王朝更替,往往就是从失去民心开始的。”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这‘长寿香’,必须禁!不仅要禁,还要彻底根除!我会去找公孙长季谈。如果可能,将来,我甚至想去皇城,找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人谈一谈!”
郑裕被陆元这番话中透露出的胸怀与气魄所震撼。
他深知此举风险巨大,动辄便是粉身碎骨,但看着陆元那坚定无畏的眼神,他胸中也涌起一股久违的热血,郑重拱手:
“大人心怀天下,属下万分钦佩!虽然前路艰险,但属下愿追随大人,万死不辞!”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敲门声。
一名猎魔使进来禀报:“统领大人,城主府派人来请,说城主大人有要事相商,请您即刻前往府衙。”
陆元与郑裕对视一眼。
算算时间,玉龙那边的事情应该已经办妥,报信的马夫很可能已经回到城中。
公孙长季此时相邀,八成是为了纳兰珺“遇袭”之事,以及……或许也与他刚刚下定决心的“长寿香”有关。
心中快速盘算一番,陆元整理了一下官袍,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稳:
“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起身,对郑裕点了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镇魔司,骑着战马,向着城主府衙方向奔去。
府衙书房内,茶香袅袅。
公孙长季亲自为陆元斟上一杯热茶,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复杂表情。
“陆统领,请茶。”
他抬手示意,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想必统领已经听说了吧?纳兰珺一行人,在前往皇城的途中,在飞天瀑大峡谷遭遇不明大妖袭击,不幸全部罹难了。只有一个马夫侥幸逃脱,回来报信。”
陆元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神色平静无波:
“略有耳闻。妖域边境,向来不太平,纳兰师爷此行确实有些冒险了。可惜了。”
公孙长季仔细观察着陆元的脸色,见他如此镇定,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猜测十有八九是他做下的。
他苦笑一声:
“是啊,谁能想到呢?不过,如此一来,关于赵特使之事,以及朱雀城近来的一些‘内部’情况,知道详情且有可能多嘴的人,就不多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元一眼。
陆元迎着他的目光,淡然道:
“公孙大人说的是。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对大家都越好。稳定,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没错!稳定压倒一切!”
公孙长季立刻表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说道:
“只是纳兰家族毕竟是二皇子那边的附庸,她这般不明不白地死在回皇城的路上,总得有个说法,对上面,对纳兰家族,得有个交代。否则,你我都难逃干系啊。”
陆元心中明了,这是公孙长季在向他寻求解决问题的“合作”。
他抿了一口茶,缓缓道:
“遭遇大妖袭击,力战不屈,英勇殉职。这个说法,公孙大人觉得如何?至于那作恶的妖族,我镇魔司会尽力缉拿,给朝廷和纳兰家族一个交代。”
公孙长季眼睛一亮,要的就是陆元这个态度和承诺!
只要镇魔司出面坐实是妖族所为,并且“努力”追凶,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如此甚好!有陆统领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
公孙长季抚掌,随即,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有些郑重,说道:
“陆统领快人快语,本官也不绕圈子了。听闻,统领近日颇为关注城中‘长寿香’一事?”
陆元放下茶杯,目光直视公孙长季,毫不避讳:
“正是。此物祸国殃民,是妖族毒计,我既为镇魔司统领,守护一方安宁,绝不能坐视不理。”
公孙长季与陆元对视片刻,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看到了陆元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已经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或者糊弄的了。
纳兰珺的死,以及陆元自身展现出的实力和背景,都让他必须重新审视双方的关系。
良久。
公孙长季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陆统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官的任期将至,眼下正是谋求调任的关键时期,实在不宜多生事端,尤其是不能有任何可能引起朝廷注意的‘污点’。”
他顿了顿,像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语气带着一丝肉痛,却又显得十分诚恳:
“既然陆统领决心已定,要为民除害,本官愿意支持。从即日起,朱雀城内,所有与‘长寿香’相关的生意,都将彻底断绝!货源、渠道,我会亲自处理干净,绝不会再有一丝一毫流入城中。只希望过往之事,陆统领能高抬贵手。至于纳兰师爷遇害一案,就全依仗陆统领周旋了。”
这是一场交易。
陆元看着公孙长季,心中清楚,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彻底扳倒一位根基深厚的城主并非易事,尤其是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
能以禁绝长寿香为交换,解决纳兰珺的麻烦,并暂时稳住公孙长季,符合他目前的利益。
“公孙大人深明大义,以百姓为重,陆某佩服。”
陆元拱了拱手,算是接受了这个交易,说道:
“既然如此,纳兰师爷之事,我镇魔司自会处理妥当,给各方一个‘满意’的交代。至于长寿香希望如大人所言,从此在朱雀城绝迹。”
“一言为定!”公孙长季举起茶杯。
“一言为定。”陆元也举杯相迎。
两只茶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宣告了朱雀城两大实权人物之间,新一轮权力平衡与默契的达成。
离开府衙后,陆元立刻返回镇魔司,着手安排。
他命令郑裕挑选几个信得过的老手,去城外“捉拿”一只恰好“流窜”到附近、实力尚可、但灵智不高的妖兽,然后将其作为袭击纳兰珺的“元凶”正法,并将此事连同纳兰珺“英勇殉职”的报告,一并呈送朝廷。
整个过程,务必做得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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