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魔司统领的公署里。
陆元正批阅着关于城内几处坊市修缮的文书,紫云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敛衽一礼,声音轻柔:“大人,府衙来了传信使,说是有皇城来的急件。”
陆元笔尖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皇城?
他心头莫名一跳,面上却不露声色:
“让他进来。”
传信使是个面生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带着一身寒气,恭敬地双手呈上一个密封的铜管:
“陆统领,这是九州镇魔司、司天监与吏部联合签发的信件,请您亲启。”
紫云在一旁听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
皇城来的联合急件!
自家大人这是又要高升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更加煊赫的未来,连带着自己这贴身侍女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陆元接过那冰冷的铜管,指腹摩挲着上面精细的纹路,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他挥退了传信使,紫云机灵地送上裁纸小刀。
“嗤”的一声轻响,火漆破裂。
陆元抽出里面卷着的明黄绢帛,缓缓展开。
措辞是极尽褒奖,称赞他“智勇双全,力挽狂澜,稳固法阵,功在社稷”,然后便是核心内容。
提拔他为镇魔司南境巡阅使,秩正四品,命其即刻启程,赴皇城面圣,接受陛下亲自嘉奖与问对。
紫云踮着脚尖,偷偷瞥见“面圣”、“嘉奖”等字眼,喜得几乎要叫出声来,连忙用手捂住嘴,眼中满是激动与憧憬。
然而。
陆元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南境巡阅使?
听起来权柄不小,可这是个虚职,并无固定辖地与兵权,更像是个钦差头衔。
最关键的是——即刻启程,赴皇城面圣!
这哪里是封赏,分明是催命符!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离开朱雀城后,前路之上可能出现的无数“意外”,以及到了皇城那座巨大的牢笼后,自己这只暂时挣脱束缚的鹰隼,将被生生折断翅膀,圈养起来,直至失去所有价值后被无情杀害。
霍阁老?
在绝对的皇权与各方势力的倾轧下,又能护得住他几时?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
这八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心里。
他放下绢帛,指尖冰凉。
紫云还在为他高兴,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准备哪些行装,皇城气候如何。
陆元烦躁地挥了挥手:
“你先下去。”
紫云一愣,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多言,连忙噤声退下。
公署内只剩下陆元一人。
他踱到窗边,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烦闷如同积压的乌云。
这道坎,来得又快又急,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浑浑噩噩地熬到散值,回到家中。
晚饭桌上。
虽然小英和霍玲珑刻意说笑着,崔莹有玉龙假扮的白枫在一旁陪着,显得轻松愉快。
老雕爷更是大声夸赞着菜色。
但陆元食不知味,勉强扒拉了几口,便放下了碗筷。
他径直去了东厢房。
苏蓉今天没胃口,没有上桌吃饭,正就着灯火缝补一件旧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
“娘。”
陆元的声音有些干涩。
苏蓉抬起头,看到他眉宇间的凝重,放下手中的针线:
“怎么了?遇到难处了?”
陆元将皇城来的调令简单说了,末了苦涩道:
“……皇城,怕是龙潭虎穴。可若是不去,就是抗旨不尊,欺君之罪……”
苏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待他说完,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皇城,绝对不能去。”
陆元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苏蓉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沉淀了多年的痛楚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小元,你可知……为娘的真实身份?”
陆元愣住了。
苏蓉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并非什么普通民妇。我本是当朝公主,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是我的皇兄。”
轰隆!
陆元只觉得脑海中一声惊雷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浑身血液似乎都瞬间凝固了。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母亲,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公主?
舅舅?
当今圣上?!
“你父亲陆震……”
苏蓉的眼中泛起了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声音哽咽起来,缓慢叹气道:
“他本是皇城羽林卫统领,对朝廷、对皇家忠心耿耿,从无二心!可当年就因为参与到皇庭中的争夺战,被人罗织罪名,诬陷陆家谋逆,遭到满门抄斩!”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段血腥的记忆如同梦魇般席卷而来:
“你父亲,他拼死护着我们母子,带着几十个忠心家将,杀出一条血路,从尸山血海里逃出来,一路被追杀,逃到这西南边境,隐姓埋名,苟活至今。”
陆元突然觉得,他爹的死没那么简单,哽咽问道:
“娘,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被虎妖杀死的吗?”
苏蓉感慨点头道:
“没错,的确是被虎妖杀死的,可那虎妖,不是你认为的虎妖。”
“那是皇室派来的追杀者,领头的,是一头被皇室驯养的五阶妖兽霸天虎,幻化成人形后,实力堪比人族的归一境强者。”
“另外,还有好几个来自皇室暗卫的神秘高手,联手把你爹诱骗到距离后山不远的葫芦口,残忍杀害。”
“要不是当时那里的万灵法阵还有残余威压,极大限制了他们的实力,又有李老拐众多神秘强者暗中保护,我们娘俩早被他们杀害了。”
葫芦口!
当时杀白狼妖时,看到石壁上的兵刃痕迹,当时就猜测,绝非普通妖兽能留下的凌厉痕迹,很不简单!
原来如此!
陆元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片段瞬间串联起来,拼凑出当年那场惨烈厮杀的真相!
那不是狩猎,那是围杀!
是皇室对他陆家最后的清洗!
老雕爷他肯定知道一些,是老爹告诉他的,好委托他照顾家里娘俩。
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被这血海深仇压垮,不想让自己在羽翼未丰之时,就去以卵击石!
“如今,你有了出息,不仅身负修为,更掌握了朱雀城的命脉——神王法阵。”
苏蓉擦去眼泪,神色恢复了那种近乎冰冷的冷静,继续说道:
“朝廷,你那位舅舅,如何能不忌惮?”
“他怎么可能放心让你这样一个‘隐患’,手握如此力量,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
“他们必然要想方设法除掉你,只是碍于我的身份,暂时不好明着动手,才用了这种调虎离山的阴损法子!”
她看着儿子,目光深邃:
“眼下的局面,凶险,但还没到绝路。你不能去皇城,那等于自投罗网。”
“现在只能尽量拖延,拖到你拥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本,能够与朝廷平等对话,甚至让他们不得不忌惮,不得不倚重,或许才能争得一线生机,比如让你名正言顺地镇守一方。”
“现在,还不到为娘豁出一切的时候。”
“这道坎。”
“需要你自己想办法迈过去。”
陆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母亲房间的。
他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耳边回荡着母亲的话语。
公主、舅舅、满门抄斩、追杀、霸天虎……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他神魂俱颤。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普通猎户的儿子,最多是父亲有些神秘的过往。
可突然间,他成了罪臣之后,成了当朝公主的儿子,成了当今圣上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这身份的颠覆,这血淋淋的真相,让他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消化。
他坐在书房里,望着跳跃的烛火,眼神空洞,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皇室的冷酷,父亲的惨死,家族的仇恨,如今又加上这步步紧逼,欲置他于死地的杀局……
巨大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窗纸透出朦胧的青白色,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喔——喔喔——”
清脆的鸡鸣声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混沌的脑海,将他猛地拉回了现实。
拖延。
不能硬扛。
总得需要理由,一个朝廷无法强行驳斥的理由……
他的眼神逐渐聚焦,闪过一丝亮光。
有了!
前些日子,纳兰珺在飞天瀑遭遇大妖身亡,虽然找了个替罪羊搪塞过去,但毕竟证明了那一带妖族活动频繁,局势不稳。
如果现在镇妖岭或者飞天瀑一带,再出现更严重的事端,严重到足以威胁边境安危,他作为镇魔司统领,自然有充分的理由留守镇压,无暇他顾!
若是朝廷催得急了,就让玉龙暗中联络妖族,制造些不大不小的乱子,把“边境告急”的文书往皇城一送,便是铁证如山!
到时候,就算朝廷明知有诈,在明面上也挑不出太大的错处!
对!
就这么办!
当务之急,不是去皇城领那催命符,而是不惜一切代价提升实力,牢牢将朱雀城掌控在自己手中,成为这方圆数百里真正的、无人可以撼动的无冕之王!
天刚蒙蒙亮,陆元便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玉龙。
他将自己的困境和计划和盘托出。
“所以,你想让我联系老鸦王,在镇妖岭和飞天瀑制造点‘麻烦’?”
伪装成白枫模样的玉龙挑眉,立刻明白了陆元的意图。
“不错。”
陆元点头说道:
“动静不用太大,但要足够引人注目,造成边境不稳的假象,我需要一个能堵住朝廷嘴巴的理由。”
玉龙办事干脆利落。
当场便取出一枚刻画着简易传讯符的玉片,这是上次老鸦王走时留下的,方便联络。
指尖妖力流转,将信息注入其中,然后捏碎。
一道微不可查的流光,瞬间射向两界镇方向。
“消息已经传给老鸦王了。他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玉龙拍了拍手,轻松笑道:
“况且,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你现在是他鸦族预留的退路,你若倒了,换上个对妖族态度强硬的统领,他鸦族日后若有难,连个暂时栖身的地方都找不到。单凭这一点,他也会帮你。”
陆元习惯性拍了拍她的肩膀,突然意识到眼前人不是白枫,而是女子玉龙,尴尬的收回手,说道:
“不好意思,我把你当成他了,要是有他在,这时可以交给他办,就不用麻烦你了。”
玉龙笑道:
“给我见外了不是,现在我就是他,他也是我。放心吧,老鸦王说调查他的踪迹,很快就会给你一个回复,无论好坏。”
“嗯。”
陆元点头,说道:“我希望他给的回复是好的。”
事情果然如玉龙所料。
当天下午。
两则紧急军报几乎同时送到了朱雀城城主的案头。
一则是来自镇妖岭哨卡:
一队狼族斥候清晨时分突然越过界限,袭击了正在巡逻的一支小队,造成三名兵士伤亡,抢走部分军械后扬长而去,态度极其嚣张。
另一则来自飞天瀑附近的驿站:
昨夜有不明妖物袭击了驿站马厩,数匹驿马被吸干鲜血而死,现场留下了浓烈的妖气和诡异的爪印,疑似有高阶妖邪流窜至此。
公孙长季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派人请陆元来商议。
陆元收到消息,大喜过望。
故意拖延下时间,装作公务繁忙,不想趟浑水的架势,免得公孙长季以为是他派人干的。
公孙长季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镇魔司统领到来,着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若是出大事,他这个城主永远别想升迁回皇城了,又派人去催。
陆元把公孙长季熬的差不多到火候了,正好借题发挥,便前往府衙。
公孙长季听到手下汇报,赶紧起身到门口迎接,呵呵笑道:
“陆大人公务繁忙,有劳您跑一趟,请坐。”
陆元拱手客气道:
“城主大人言重了,比起城主日理万机,我这点小活算不了什么,能替城主分忧,是陆某的荣幸。”
公孙长季摆手笑道:
“陆大人就不要过谦了,等你到了皇城,得到帝王册封,官位在我之上,我还得仰仗陆大人呐!”
“这不,今日就有了重大的事传信来,陆大人请看。”
他把公函双手呈递给陆元,请他过目。
陆元快速扫视完后,假装面色凝重,叹气道:
“公孙大人,依我看,妖族亡我之心不死!”
“哨卡被袭,驿站遭难,边境局势骤然紧张,说明是妖族冒犯边境的前兆。”
“我身为镇魔司统领,守土有责,岂能在此时弃城而去,入京领赏?若边境有失,你我都将是千古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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