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一落山,两界镇就像被抽走了魂儿,白天的喧闹吆喝声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街道两旁的铺子噼里啪啦地上着门板,零星几个行人也都缩着脖子,脚步匆匆,生怕在渐浓的夜色里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里毕竟是人妖混居的边界,白天还能靠着巡逻的卫队维持个表面太平,到了晚上,安全就得全靠自己掂量。
老槐树旁那家“忘忧酒馆”里,长着个毛茸茸猴脑袋的店小二正麻利地擦着最后一张桌子,掌柜的扒拉着算盘珠子,准备结完账就打烊。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
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一个穿着利落的黑衣,一个是一身显眼的白衣,自顾自地就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了。
掌柜的从算盘上抬起眼皮,扯出个职业化的笑容:
“二位客官,对不住,小店这就要打……”
“啪!”
一锭足色的雪花银砸在桌面上,声音不大,却让掌柜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穿白衣的那位眼皮都没抬:“好酒好菜,尽管上。”
掌柜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褶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对着还在发愣的猴头小二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贵客吩咐吗?麻利点!”
热腾腾的酒菜很快端了上来。
陆元和玉龙边吃边低声交谈。
“这地方的规矩,”玉龙抿了一口当地产的浊酒,低声解释,“白天有上面派来的巡逻队,装装样子,没人敢明着闹事。太阳一落山,巡逻队撤了,就要求所有店铺按时打烊,免得生出是非。过了时辰还不关门,要被罚钱。”
陆元环顾这间略显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酒馆。
“不过嘛,”玉龙嘴角勾起一丝嘲弄,“规矩是死的,银子是活的。只要给的够多,店家交了罚款还能剩下不少,自然乐意做这生意。”
两人正说着,酒馆那扇薄木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头戴宽大斗笠、身披陈旧黑羽蓑衣的老者。
他腰背佝偻得厉害,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杖,一步一挪,艰难地迈过门槛。
斗笠压得很低,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干瘦的下巴和微微抖动的、布满皱纹的嘴唇。
猴头小二心眼实诚,见状连忙上前搀扶:
“哎哟,您老这么晚还出来?是吃饭还是住店啊?”
“找人。”
老者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沙哑得厉害。
玉龙立刻站起身,陆元见她动作,心中了然,也随即起身相迎。
小二一看这架势,明白他们是认识的,赶紧把老者搀到桌边坐下,自己识趣地退到一边擦桌子去了。
柜台后的掌柜抬眼看了看这奇怪的组合,对小二使了个眼色:
“今晚风大,寒气重,把门关上吧,免得再有客人进来着了凉。”
“哎!”
小二应了一声,赶紧去把门闩插好。
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前辈肯来,晚辈感激不尽。”
玉龙语气恭敬,替老者斟上一碗温好的酒,说道;“这位是朱雀城镇魔司陆元陆统领。”
老鸦王,微微抬了抬斗笠,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锐利如鹰,在陆元脸上停留了一瞬,仿佛早已透过某种秘法见过他。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去动那碗酒。
陆元心中焦急,也顾不上太多虚礼,直接开口:
“前辈,冒昧相邀,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他叫白枫,是我的兄弟,前些日子在妖域被苍狼王的人追,生死不明。您消息灵通,可知他的下落?”
老鸦王沉默了片刻,那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那个用刀的人族娃娃,老夫‘看’到过他。性子烈,骨头硬,被狼崽子们围在悬崖边上,没路可走了,就跳了下去。”
陆元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拳头。
老鸦王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凝重,继续道:
“那黑暗深渊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底下魔气弥漫,据说连通着魔域,时不时就有失了心智的魔物爬上来。百年前,我们妖族有三个不信邪的妖王联手下去探路,结果一个都没能回来,连魂魄印记都消散了。自那以后,那里就成了禁地,等闲谁敢靠近?”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黑暗深渊的方向:
“你那兄弟,跳下去,怕是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
陆元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睛瞬间就红了,一股暴戾的杀意从心底涌起,恨不得立刻提剑杀上苍狼族老巢,将苍狼王碎尸万段!
但他强行压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前辈,既然是‘九死一生’,那是否也意味着,还有那‘一生’的渺茫可能?能不能请您带我去那里找找?哪怕只是确认一下。”
老鸦王缓缓摇了摇头,斗笠下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
“年轻人,莫要被情义冲昏了头。那地方,别说带你去找,就是老夫自己,也不敢轻易涉足。魔气侵蚀,幻象丛生,下去容易,想上来难如登天。”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问道:
“更何况,老夫若真带路,你敢跟吗?就不怕……这是个引你入彀的陷阱?在这两界镇,没人能奈何的了你,一旦踏入妖域深处,苍狼族的耳目遍布,大军合围之下,你纵有通天本领,又能如何?”
陆元沉默了。
老鸦王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头躁动的火焰。
是啊,他不敢。
上次能回来,已是侥幸,其中还有白枫和慧觉舍命相助。
如今他身系朱雀城安危,肩上担着几十万百姓,还有家中盼他归去的亲人,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凭着一腔热血就去拼命了。
他看着斗笠下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老眼,忽然明白了。
老鸦王肯冒险来见他,绝不只是出于好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前辈今日赴约,想必另有指教。若有什么地方用得着陆元,但说无妨。”
老鸦王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干瘦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声音压得更低:
“苍狼王已经对老夫起了疑心。他觉得我们鸦族不够‘听话’,不够‘忠诚’,蛇族的下场,你也知道。老夫担心,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个由头,对鸦族动手。”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陆元:
“老夫想求你一件事。若真有那么一天,苍狼族要对鸦族斩尽杀绝,请你网开一面,允许我鸦族老弱妇孺,越过镇妖岭,进入人界的莽莽山林中暂避。老夫以鸦族先祖之名起誓,绝不敢祸害人族一寸土地,一介百姓!待风头过去,我们自会寻机返回祖地。”
他特意补充道:
“老夫知道,如今朱雀城的法阵由你掌控。法阵覆盖之内,你一念便可决断生死。此事,唯有你能办到。”
鸦族要脱离妖族,寻求人族的庇护?
陆元心中震动。
这老鸦王,果然看得透彻。
他迅速权衡利弊:
鸦族战斗力或许不强,但他们的侦查和传递消息的能力,在妖族中绝对是顶尖的。
若能得他们暗中相助,将来对付苍狼族,无疑会多一双眼睛,多一对耳朵。
这买卖,不亏。
“好!”
陆元没有过多犹豫,郑重承诺:
“若真有那一天,只要鸦族遵守诺言,不伤我人族子民,陆元必在法阵之内,为鸦族划出一片栖身之地!”
老鸦王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
他不再多言,端起面前那碗一直未动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随即。
他拄着竹杖,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是那副行将就木的样子,一步一挪地向门口走去。
猴头小二赶紧上前帮他拉开门闩。
老者佝偻的身影融入门外的黑暗中,只是几步,那身影就如同水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元和玉龙对视一眼,都知道,寻找白枫下落的希望,如今就系在这位神秘的老鸦王身上了。
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结了账,走出酒馆。
夜风带着寒意,吹得人衣袂翻飞。
两人没有立刻返回朱雀城,而是信步走上了镇妖岭。
月光很亮,清辉洒在蜿蜒起伏的岭上,像是铺了一层寒霜。
风声呜咽,穿过荒草和石缝,带着哨音。
所谓的防御工事,在月色下显得破败而稀疏。
几处烽火台里,隐约传来守军围炉的喧闹声,夹杂着粗俗的荤段子和酒碗碰撞的声音,他们甚至没察觉到有两个大活人从附近走过。
陆元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多少愤怒,反而有种无奈的平静。
他明白,靠这些形同虚设的守卫,根本挡不住妖族真正的大军。
一旦开战,这两界镇恐怕瞬间就会化为齑粉。
真正的防线,在距离朱雀城几百里外的荒野山林,在那里,强者之间的对决,举手投足间便是山崩地裂,那才是决定胜负的地方。
他和玉龙默默地在岭上走了一段,眺望着月光下妖域那模糊而神秘的轮廓,都没有再踏前一步的打算。
巡视一圈后,便趁着夜色,悄然返回了朱雀城。
然而。
城里的麻烦,并不比妖域少。
这几日。
陆元让人盯着长寿香的情况,他也常在城中走动,亲自探察各大消遣场所吸食长寿香的情况。
放以前。
一条街有好几家专供吸食长寿香的烟馆,客人蜷缩在床上,吞云吐雾,好不快活,口袋的银子被搜刮干净,甚至搭上了家宅、妻儿,最后落到一无所有,形容枯槁。
现如今。
隐藏开设的烟馆因为没有了货源,长寿香开始大幅度涨价。
有人冒着危险从两界镇私运严令禁止的货物,陆元早就预料在先,让大哥雷豹和二哥白麟带人暗中调查,一旦调查出来,交由猎魔使缉拿。
刑不重。
不足威慑。
罪名坐实,一律格杀。
很快。
朱雀城中的长寿香危害会消失断绝。
这一举动,得到百姓的称赞,城中每日锣鼓喧天,称赞朱雀城里出现一位青天老爷,为百姓谋福。
七品镇魔司统领,抢了五品府衙城主的风头,让公孙长季脸上有点挂不住。
再这么折腾下去。
怕是他的功劳都被陆元给抢了,自己升迁的希望都没了。
这日。
公孙长季正在公署中惆怅,想着传去皇城的书信,该有回应了,怎么还不见朝廷派特使前来?
突然。
衙役慌忙跑进来,跪地言道;
“禀报城主大人,皇城的传信到了!”
“快,快给我呈递过来!”
公孙长季急着升迁回皇城,已经等不及了,展开书信后,瞬间心凉了一半。
朝廷对他的功劳只字未提,意味着他还要在这待下去。
朝廷以陆元稳固法阵,功勋卓着为由,要调他入皇城,接受帝王亲自授勋册封,官升三级。
三级!
陆元从不入品的副使,短短时间内,竟然升到四品统领,比他这府衙城主还要高一级,以后见面还要向他躬身行礼。
心态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如此打击,公孙长季整个人都要随着心碎正裂开。
不过。
公孙长季从此看出了一些端倪。
表面上看。
这是天大的恩宠。
但受家世底蕴熏陶,加上为官多年的经验判断,这其中隐藏着很大的利害。
这根本就是调虎离山!
一旦陆元离开了朱雀城,失去了法阵的庇护,到了那个龙潭虎穴般的皇城,等待他的,绝不会是鲜花和荣耀。
要么是被软禁起来,慢慢榨干他关于法阵和元神的秘密。
要么,就是直接在途中或皇城内,让他“意外”身亡,因为他坏了皇子的好事,必然遭到打压。
无论如何,恐怕都是有去无回。
他拿着那封措辞华丽的调令,只觉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刀,思索片刻,觉得还是不要参与其中了,对手下说道;
“你把这个给镇魔司统领大人送去,一切由他决定。”
心里暗暗叹气。
陆大人啊陆大人,能不能过去这道生死劫,就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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