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再加上他刻意放慢速度,到家已经过6点了。
暮色像浸了水的宣纸,一层层晕染开灰蓝的色调。
郝奇把“暗黑武士”停在自家小院里时,车轮碾过地面的细微声响,还是惊动了房子里的人。
低矮的平房,外墙的米黄色涂料在暮色里显得有些黯淡。
院子里的水泥地面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湿润的水光。
一个女人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个大红塑料盆前,半弯着腰,手臂有节奏地起伏着。
盆里堆着些深色的衣物,她正用力揉搓着。
旁边放着一个拧开盖的蓝色塑料桶,自来水龙头就装在院墙一角,一根绿色软管从龙头接出来,垂在桶边。
哗啦的水声,揉搓衣物的闷响,还有女人间或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是这小院里唯一的声源。
郝奇推开车门,双脚落在坚实的水泥地上。
晚风带着田野特有的泥土和植物气息拂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洗涤剂味道——廉价洗衣粉的浓烈花香。
“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和搓洗声。
那背影猛地一僵,揉搓的动作顿住了。
女人倏地回过头。
是母亲。
不到五十岁的人,脸上沟壑的深度却像是被岁月狠狠犁过,两鬓掺着明显的灰白。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旧外套,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被冷水浸泡得有些发红的手。
看清郝奇的瞬间,她眼中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随即被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喜淹没。
“奇奇!”她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想要站起来,大概是蹲久了,腿有些发麻,身形晃了一下。
郝奇一个箭步跨过去,扶住了她的胳膊。
隔着薄薄的外套布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手臂的瘦削和微微的颤抖。
“快到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村口迎迎你啊!”
母亲的语气带着嗔怪,更多的是心疼。
郝奇是他们家的骄傲,村里那一年就出了两个考上92的孩子,其中一个就是他。
村里为此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从村委会走到桥头整整1500米的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虽然相比较另外一个考上211的村主任的儿子,他更像是一个陪衬。
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她仰着脸,浑浊却温润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像是要把他离家这些日子的变化都刻进心里。
“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在学校太累了?”
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又朴实。
郝奇的目光却落在母亲身后那个大红塑料盆里——
盆里泡着的,赫然是他高中时穿的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领口和袖口已经磨得发白起毛。
旁边还堆着几件他大学寒暑假回来穿过的旧t恤。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他吸了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情绪,声音有点发紧。
“妈,不是有洗衣机吗?手洗多累,水又凉。”
他指了指墙角那个半旧的单筒洗衣机。
“嗨,就几件薄衣裳,手搓两下就干净了,省水省电。”
母亲不在意地摆摆手,又弯腰想去拧衣服。
“你先进屋歇着,饭在锅里热着呢,都是你爱吃的!我这就好……”
郝奇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胳膊,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别洗了!先进屋,水太凉了,你胃受不了。”
母亲拗不过他,被他半搀半扶地带进了屋。
屋里亮着白炽灯,光线有些昏黄。
一张老式方桌摆在堂屋中央,上面已经摆好了几样刚温好菜:红彤彤油汪汪的辣椒炒肉片,碧绿的清炒莴笋,一碗炖得软烂的梅干菜扣肉,还有一小碟腌萝卜。
都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刻在记忆深处的味道。
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屋子里淡淡的旧家具和潮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快坐下,快坐下吃!”
母亲一边催促,一边麻利地解下围裙,转身要去厨房盛饭。
就在这时,郝奇清楚地看到母亲的动作猛地一顿,左手下意识地捂住了上腹,眉头瞬间拧紧,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也白了几分。
但她很快又强撑着直起腰,脸上挤出笑容。
“没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她快步走进厨房。
郝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沉默地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桌上那盘鲜艳欲滴的辣椒炒肉。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仿佛隔着时空又回来了,那是他曾经最迷恋的滋味。
可现在,这抹红色却刺得他眼睛生疼。
母亲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出来,放到他面前,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她拿起筷子,第一下就精准地夹起一大块扣肉,颤巍巍地要放进郝奇碗里。
“尝尝这个,妈特意去镇上买的五花肉,炖了一下午呢!你在外面肯定吃不着这么地道的……”
“妈!”郝奇的声音有些沉,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
“你胃疼就别忙活了,先吃饭。这肉太油,你也少吃点。”
他自己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莴笋放到母亲碗里,“吃点清淡的。”
母亲的手停在半空,那块油亮的肉最终没有落进郝奇的碗里。
她讪讪地笑了笑,把肉放回自己碗边,听话地夹起碗里的莴笋丝,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他,目光里全是满足。
“奇奇,跟妈说说,在学校咋样?学习累不累?跟同学处得好不好?”
母亲的声音温软,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郝奇扒了一口饭,米粒的清香在口中化开,是熟悉的味道。
他顿了顿,决定先解决最重要的事。
“妈,我这次回来,除了清明给爸扫墓,主要就是带你去看病。”
“明天扫完墓我们就去省城,我已经联系好医院了!”
“什么?!”母亲一听,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拔高了。
“去省城?大医院?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
“我这胃老毛病了,多少年了,不痛不痒的,吃点胃药压压就过去了!”
“不去不去!浪费钱!”
“压压就过去了?”郝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严厉。
“你刚才疼得脸都白了!这叫没事?”
“老胃病拖着也能拖成大病!”
“不行!”郝奇的语气更坚决了,“必须去!钱的事你不用操心!”
他看着母亲花白的鬓角,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旧外套,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咙。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妈,我有的是钱!我有系统!几千万上亿都不在话下!
然而,就在“系统”两个字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封堵了他的声带,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电流在舌根乱窜。
他张着嘴,发出的却只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急促的“叽里咕噜”声!
“呃…叽…咕噜…里嘎…”
郝奇的脸瞬间憋得通红,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和挫败。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母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怪声和涨红的脸吓了一跳,紧张地站起来。
“奇奇?你怎么了?噎着了?快喝口水!”她慌忙去倒水。
就在母亲转身去拿暖水瓶的刹那,郝奇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扼住他喉咙的力量骤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同时,一股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拂过母亲的背影。
母亲倒了杯温水递过来,脸上的担忧还未褪去。
“快顺顺,别急,慢慢吃。”
郝奇接过水杯,猛灌了一大口,温凉的水滑入食道,压下喉间的灼热和翻腾的情绪。
他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旧相框上。
相框里是一张有些模糊的黑白全家福,年轻的父亲笑容憨厚,母亲抱着襁褓中的他,旁边空着的位置,仿佛还残留着早夭兄姐无形的身影。
母亲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他有钱的设定,但深处,似乎又藏着一丝无法言说的空洞和疏离。
“你勤工俭学寄回来的那些钱,妈一分都没动!都给你攒着呢!在信用社存着!”
“本来是用作将来给你娶媳妇、盖房子用的!那是你的老婆本!”
“现在看来,可能用不到了......”
郝奇心里一酸。那些他为了减轻家里负担,省吃俭用寄回来的钱。
虽然知道母亲可能不会舍得花在自己身上,但真听到母亲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也没说什么“钱是给您用的,不要存”这样的马后炮,像是为了活跃气氛似的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
“现在娶个媳妇,光靠您攒的那点老婆本,怕是不够看喽。”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敏锐地捕捉到了儿子话里的信息,眼睛亮了起来。
“咋?有对象了?哪里的姑娘?做什么的?人怎么样?快跟妈说说!”
郝奇看着母亲瞬间亮起来的、充满八卦和期待的眼神,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以启齿。
他扒拉了一口饭,含糊地说。
“嗯…算是有吧…还不止一个…”
“不止一个?!”母亲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眼睛瞪得溜圆。
“小棺材!(当地家长骂孩子的常用方言)你再说一遍?!娶好几个?你当你爸当年是地主老财啊?还是你以为现在是旧社会?看把你给能的!”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
郝奇试图解释陈露、林清浅、徐婧灵她们复杂的存在,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一团乱麻,无从说起。
他干脆心一横,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调侃。
“哎,要是…我是说要是啊…您儿子真有本事,给您娶回来好几个儿媳妇,都孝顺您,热热闹闹的,您说好不好?”
这话一出,空气瞬间安静了。
“好你个小兔崽子!”
她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脸上却没有多少怒意,反而带着一种“看我不收拾你”的佯怒。
她动作麻利地转身就往厨房走,嘴里念念有词。
“翅膀硬了是吧?敢跟妈开这种玩笑!”
“你等着!看我不抽你!让你胡说八道!”
郝奇看着母亲风风火火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知道母亲不是真生气。
没过几秒钟,母亲就从厨房里出来了。
她手里捏着一根细长柔韧、刮去了青皮的竹条。
那一刻,郝奇被唤起起了小时候被竹笋炒肉支配的恐惧。
她举着那根细细的竹条,作势要往郝奇身上抽,脸上却绷不住笑,眼角眉梢都带着嗔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让你乱说!让你乱说!娶好几个?美得你冒泡!看我不抽你!站住别跑!”
郝奇当然不会站着挨打,笑嘻嘻地绕着饭桌躲,嘴里还不忘“顶嘴”。
“妈!我要是小兔崽子,那您不就是…兔妈妈了嘛!”
“嘿!还敢贫嘴!”
母亲笑骂着,终究是没舍得把那竹条落下去,只用它轻轻在郝奇胳膊上拍了一下,力道轻得像拂灰。
孩子大了,再打就不合适了。
郝奇嘿嘿笑着,顺势接过母亲手里的竹条,放回墙角。
“好啦好啦,兔妈妈消消气!您儿子保证,将来一定给您找个顶好顶好的儿媳妇,一个就够!保管让您满意!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母亲白了他一眼,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她脸上虽然还故意板着,但眼底的笑意却像化开的春水,暖融融的。
有时候孩子和父母之间最怕的反而不是吵吵闹闹,而是沉默带来的隔阂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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