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傍晚，丁陌接到了铃木的电话。
“中岛大佐同意见面，今晚七点，鹤之家料理店。”
丁陌放下电话，看了看墙上的钟。五点十分，还有一个多小时。
他走到衣橱前，挑了套深灰色西装，又选了条素色领带。见中岛这种级别的军官，不能太张扬，也不能太寒酸，要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尊重和干练。
六点半，丁陌提前到了鹤之家。
他特意选了二楼最里面的包厢，清静，隔音好。服务员上完茶退出去后，丁陌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闭目养神。
脑子里把要说的话又过了一遍。
不能急，不能贪，要顺着中岛的需求来说。
中岛大佐今年五十三岁，在参谋本部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五年。想再往上一步，需要实打实的功劳——比如，推动后勤运输改革，提升效率，降低成本。
而三井运输，可以成为他这项政绩的最佳载体。
更重要的是，丁陌知道中岛的一个秘密——这位大佐虽然表面清廉，私下却通过妻弟在东京经营着一家贸易会社。如果能将三井运输的部分利润，通过“合法商业合作”的方式输送到那家会社……
七点整，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丁陌起身，拉开包厢门。中岛大佐一个人来的，没带随从。
“中岛大佐，您来了。”丁陌微微欠身。
“竹下君，久等了。”中岛脱鞋进来，在丁陌对面坐下。
两人先寒暄了几句，聊了聊最近的天气，聊了聊珍珠港后上海的变化。等菜上齐，服务员退出去后，丁陌才切入正题。
“中岛大佐，卑职今天请您来，是有件事想向您汇报。”丁陌给中岛斟满清酒，“关于后勤运输改革的事，卑职有些想法。”
“哦？”中岛端起酒杯，“说说看。”
丁陌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双手递给中岛。
“这是卑职委托一家运输公司做的调研报告。报告显示，目前帝国在上海的各机构，非核心物资运输成本比市场价高出三到五成，效率却低了两成。主要原因，是各机构都有自己的运输队，车辆闲置率高，调度不科学。”
中岛翻看着报告，看得很仔细。
报告是铃木找专业会计做的，数据详实，分析透彻。更重要的是，报告最后附了一份解决方案——将所有非核心物资运输外包给专业公司，预计可降低成本四成，提升效率五成。
“这家运输公司……”中岛抬起头，“是什么背景？”
“是三井运输，一家日资公司。”丁陌说，“老板铃木是我朋友，做事可靠，背景干净。他们愿意以低于市场价两成的价格承接业务，条件是成为帝国指定的后勤运输合作伙伴。”
“低于两成……”中岛沉吟，“他们靠什么赚钱？”
“薄利多销。”丁陌说，“更重要的是，有了‘帝国指定合作伙伴’这个名头，他们可以承接更多民间业务，从那边补足利润。”
中岛明白了。
这是典型的以官养商，以商补官。三井运输用低价拿下官方合同，换取名头和信誉，然后用这个名头去赚民间的钱。
“这家公司，你了解多少？”中岛问。
“很了解。”丁陌说，“卑职可以担保，铃木是个可靠的商人，而且……很懂得感恩。”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听说铃木社长在东京也有生意，一直想找可靠的合作伙伴。如果中岛大佐有合适的人选，我可以帮忙引荐。”
这话说得隐晦，但中岛听懂了。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竹下君，”中岛终于开口，“这个方案，我可以往上呈报。但如果要推动，需要打通很多环节。”
“卑职明白。”丁陌立刻说，“三井运输那边已经准备了充足的‘活动经费’。另外，卑职还听说，陆军省的井上中将，最近很关注后勤改革……”
他又故意没说完。
中岛大佐的眼睛微微眯起。
井上中将，陆军省后勤本部长，中岛的老上司，也是他能往上走的关键人物之一。如果这个方案能得到井上中将的认可……
“竹下君，”中岛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你考虑得很周全。这样吧，你让三井运输的老板，后天来见我一面。我要亲自考察考察。”
“是。”丁陌欠身，“另外，井上中将那边……”
“我会找机会提。”中岛说，“不过在这之前，你们要先做出点成绩来。这样我才好说话。”
“卑职明白。”丁陌举起酒杯，“中岛大佐，卑职敬您一杯。预祝您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中岛也举杯。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丁陌知道，中岛这条线，算是彻底绑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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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铃木见到了中岛大佐。
见面很顺利。铃木表现得很谦恭，很专业，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不多说。中岛问了一些运输专业问题，铃木对答如流。
临走时，铃木留下了一个信封。
“一点心意，请中岛大佐笑纳。等合同签下来，还有重谢。”
中岛没有推辞。
一周后，参谋本部下发试行通知：非核心物资运输外包试点启动，三井运输成为首家试点合作企业。
消息传开，上海日方各机构都震动了。
海军联络处的高野少佐第一个找上门来。他刚接手工作，正愁如何表现，听说三井运输拿到了参谋本部的合同，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竹下君，我们海军这边也有很多非核心物资要运，你看……”
“高野少佐放心。”丁陌笑着说，“三井运输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海军联络处的业务，他们优先承接，价格从优。”
“太好了！”高野松了口气，“那……手续方面？”
“手续我来办。”丁陌说，“高野少佐只需要签个字就行。至于费用……三井运输很懂事，知道该怎么做。”
高野懂了。
他用力拍拍丁陌的肩膀：“竹下君，这个人情我记住了。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陆军司令部运输科长、宪兵队后勤主任、领事馆后勤课长……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
丁陌来者不拒，一一安排。
而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每签一份合同，三井运输的网就织密一分；每拉一个人入伙，这张网就多一层保护。中岛大佐要政绩，高野少佐要表现，运输科长们要好处——丁陌给他们想要的，他们给丁陌需要的。
至于那些通过三井运输渠道，秘密运往红党的物资……
丁陌从不在账本上留下痕迹。
药品出库时，记录的是“运输途中损坏”；无线电零件出库时，记录的是“库存盘点误差”；无缝钢管出库时，记录的是“规格不符退货”。所有的“损耗”和“误差”，都会在月底的报表中体现，而对应的“赔偿款”和“退款”，会流入几个秘密账户。
铃木以为自己在做假账偷税，李爷以为自己在赚黑市差价。
他们都不知道，那些“损耗”的物资，此刻正在苏北的根据地里，救治伤员，组装电台，制造武器。
而丁陌，站在网中央，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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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一个深夜，丁陌坐在公寓里，面前摊着一张更大的关系图。
这张图比一个月前复杂了十倍。
中心是三井运输，向外辐射出无数条线：参谋本部线、海军线、陆军线、领事馆线、商会线、青帮线……每条线上都挂着一串名字，每个名字旁边都标注着利益关联程度。
而在所有明线的下方，有一条用红色虚线标注的暗线——那条线从三井运输的仓库出发，穿过日军的关卡，越过封锁线，最终消失在苏北的方向。
那条线上，没有一个名字。
只有丁陌知道它通向哪里。
他看着这张图，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这张网，现在已经不是简单的利益交换了，而是一个能自我维持、自我扩张的生态系统。
三井运输赚钱，给各方分红；各方得到好处，给三井运输更多业务；业务越多，赚得越多；赚得越多，能输送的物资也越多……
良性循环已经形成。
更重要的是，这张网现在有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如果有人想调查三井运输，想切断这条线，不用丁陌出手，中岛大佐会第一个站出来——这是他的政绩工程；高野少佐会第二个站出来——这关系到他未来的前程；运输科长们会第三个、第四个站出来——这断了他们的财路……
这些既得利益者，会自发地吞噬掉任何威胁。
丁陌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深沉，但远处的领事馆、参谋本部办事处、海军联络处……那些楼里的灯光还亮着。
他知道，那些灯光下，有人在看三井运输的报表，有人在算自己能分到多少好处，有人在规划如何通过这条线往上爬。
而他，这个站在网中央的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网络深化，已经初见成效。
接下来，他要让这张网，触及更高处，扎得更深处。
直到这张网，能覆盖整个战场，能影响整个战局。
丁陌拉上窗帘，关掉灯。
黑暗中，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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