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商会案的结案奏章，陈序写得异常艰难。
笔下有千斤重。他必须将惊心动魄的探查、确凿无疑的铁证、惊世骇俗的通敌叛国，浓缩成一份符合朝廷“体面”和“大局”的公文。钱秉忠等一干主从犯的罪行历历在目，走私的军械、盗卖的国器、通往北方的密信……这些都可以写，也必须写。但“相府门路”的名单、史弥远宴席上的朴宗元、以及皇帝那意味深长的“到此为止”，都成了笔下无法触及的禁区。
最终成文的奏章，条理清晰，证据扎实，将金川商会定性为“勾结境外匪类、盗卖军国物资、危害边关之奸商集团”，主犯钱秉忠论罪当诛，从犯依律严惩，建议加强边关稽查与市舶管理，严防类似事件。至于更高层的线索，只以“其背后或有更隐秘势力支持，然线索于追捕中中断，亟待后续详查”一笔带过，为未来可能的重启留下一个极小的气口。
奏章递上，很快批复。皇帝朱批：“览奏甚悉。金川商会罪大恶极，着即严惩，以儆效尤。陈序办案得力，擢升刑部右侍郎，仍兼领稽查事。余依议。”
升官了。从郎中到侍郎，看似一步登天，进入了真正的权力中层。但陈序心中并无太多喜悦。他知道，这升迁既是奖赏，也是一种安抚和约束——将他纳入更规范的官僚体系，用侍郎的职责和规矩，无形中限制他继续“横冲直撞”。
杜衡伤重致残，已无法再担任一线职务，陈序为他争取了一个刑部清闲衙门的职位和丰厚的抚恤，让他能安心养伤。韩昶因功升任刑部缉捕司主事，正式统领行动力量。严先生、胡师傅被聘为刑部顾问，有了正式的俸禄和身份。“泥鳅孙”和疤脸老吴拿了丰厚的酬金，继续在各自的领域为他提供情报。
团队的结构变了，但核心还在。只是，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压抑，那是触及天花板后的无奈，也是风暴暂时平息后的沉寂。
陈序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刑部的日常事务和整顿中，借皇帝赋予的“仍兼领稽查事”职权，他开始系统梳理近年来积压的各类疑案、悬案，尤其是涉及钱粮物资、跨境往来的部分。他隐隐觉得，金川商会倒下了，但其背后的网络绝不可能只有这一个支点。
就在他埋首卷宗，试图从故纸堆中寻找新线索时，苏宛儿派人悄悄送来了一样东西——一个用普通蓝布包裹、没有任何标记的册子。
送东西的是苏府一个极可靠的老仆，只说“小姐偶然整理旧物所得，或对大人有所助益”，放下便走。
陈序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纸张新旧不一的账册抄本。翻开一看，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这赫然是金川商会近半年的内部流水账副本！比之前从货栈和“旧库”查获的更加详尽，而且似乎是原始草稿，上面有许多后来被誊抄时删改、涂抹的痕迹！
苏宛儿从哪里得来的？她父亲苏太医曾为金川商会高层诊病……难道是她当时留意并偷偷抄录的？这个女子，在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冤屈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敏锐和勇敢！
陈序如获至宝，立刻召来了团队里最擅长处理复杂数据的陆青。陆青是陈序升任侍郎后，从户部挖来的一位年轻能吏，精于算学，对钱粮账目有近乎直觉的敏锐。
“陆青，你看看这个。”陈序将账册副本推到他面前，“我需要你抛开表面账目，分析里面所有资金的异常流动，特别是那些被涂抹、修改，或者看似正常但数额、频率不合常理的地方。用你最拿手的‘拆骨法’。”
“拆骨法”是陆青自创的一套分析复杂账目的方法，通过拆分交易对手、时间节点、数额规律、关联科目等，将看似浑沌的资金流像庖丁解牛一样层层剥离，往往能发现隐藏极深的猫腻。
“是，大人！”陆青看到如此分量的账册，眼睛顿时亮了，如同猎人见到了最狡猾的猎物。
接下来的三天，陆青几乎住在了刑部后衙的一间静室里，与堆积如山的稿纸和算筹为伴。陈序每天都会去查看进度，只见墙壁上挂满了陆青手绘的资金流向图，线条纵横交错，密密麻麻标注着符号和数字。
第三天傍晚，陆青顶着一头乱发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兴奋地冲进陈序的值房，手里拿着几张写满结论的纸。
“大人！发现了！果然有鬼！”
“快说！”陈序放下手中的笔。
“表面看，金川商会的资金流主要分为几块：采购货物、支付运费、缴纳税款、人员开支、利润留存等，大致符合一个大型商会的运作。”陆青语速极快，“但是，通过‘拆骨法’层层剥离，我在至少七处看似正常的‘采购款支付’和‘特殊费用支出’中，发现了异常嵌套！”
他指着自己画的图：“您看这里，这笔支付给‘江南丝行’的五万两货款，账目记载是购买上等苏绸。但根据同期丝绸市价和‘江南丝行’的规模，这笔交易额远超其正常吞吐量。我追踪这笔钱的实际流向，发现‘江南丝行’在收到款后三日内，分五次、通过三家不同的钱庄，转入一个名为‘顺昌船行’的账户。而‘顺昌船行’在金川商会的账上，只出现过两次，都是小额运费。”
“这五万两，在‘顺昌船行’的账上停留不超过一天，立刻又拆分成三笔，汇往北方的‘晋阳票号’！而在金川商会的总账上，对‘顺昌船行’的这两笔小额运费支付，恰恰掩盖了这五万两的异常流动！”
陆青又指向另一处：“再看这笔‘珍稀药材采购款’，八万两，支付对象是‘辽东药庄’。同样，数额与市价和该药庄能力不符。这笔钱更狡猾，在进入‘辽东药庄’后，没有直接北流，而是先向南，进入广州一家‘南洋货栈’，伪装成购买香料，然后通过南洋货栈与北方‘云中马帮’的一笔对冲交易，最终流向了……这里！”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北方的一个点：“金帐汗国境内，三家背景深厚的商号！分别是‘白驼商社’、‘苍狼皮行’和‘鹰眼珠宝’！这三家商号，表面经营骆驼、皮货和珠宝，但根据皇城司那边共享的零星情报，它们都与金帐汗国的王庭贵族关系密切，甚至可能直接为汗庭服务！”
陈序的心脏狂跳起来：“也就是说，金川商会通过复杂的贸易嵌套和资金流转，将巨额资金，伪装成货款或费用，最终输送给了金帐汗国的权贵商号？”
“不止如此！”陆青又抽出另一张纸，“类似的嵌套路径，我总共发现了七条，涉及总金额超过六十万两白银！时间跨度正好是最近半年！而且，这些资金流的起始时间，与边关报告的、金帐汗国部分部落装备更新加速的时间点，高度吻合！更关键的是……”
他压低了声音：“在这些嵌套路径中，我发现有几个中间环节的商号或钱庄，其背景隐约与朝中某些大佬的家族产业或门人有关联，虽然经过层层伪装，但蛛丝马迹还在。其中有一条路径，甚至绕过了户部的监控，利用了……军器监下属某个物料采买渠道的临时账户作为跳板！”
军器监？！陈序猛地站起身！金川商会盗卖军器监物资，现在又发现其资金通过军器监的渠道洗白流出？这绝非巧合！这说明，对方对军器监的渗透，比之前发现的更深！不仅有盗卖，还有资金通道！
“所有分析，可有详细记录和证据链支撑？”陈序沉声问。
“有！每一步资金拆分、流向、关联商号、时间节点，我都做了详细记录和推算，虽然部分中间环节无法拿到直接账目证据，但逻辑链完整，指向清晰！”陆青肯定道。
“好！陆青，你立了大功！”陈序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刻将所有分析记录整理成密报，单独封存，仅你我二人知晓！”
他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的皇城。金川商会倒了，但资金暗流仍在涌动，通往北方的血髓输送并未停止，甚至可能换了更隐蔽的渠道。而且，军器监这个要害部门，竟然也被侵蚀到了如此地步！
苏宛儿送来的这本账册，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处黑暗的大门。
皇帝希望“到此为止”，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敌人并没有因为一个白手套的覆灭而收手，他们只是变得更加隐秘。
陈序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刑部右侍郎的身份，或许是一种束缚，但何尝不是一种新的掩护和平台？他可以更合法、更广泛地调动资源，进行调查。
“陆青，”陈序转身，“从明天起，你秘密组建一个精干的小组，人员你亲自挑选，要绝对可靠。就以‘复核历年重大经济案件卷宗’为名，暗中调查所有与北方、特别是金帐汗国有大宗贸易往来的商号，重点排查其资金异常流动，以及……与朝中各部，尤其是工部、军器监、户部有关联的环节。”
“是，大人！”陆青明白任务的敏感和重要性。
“记住，此事绝密。所有发现，直接报我。”陈序叮嘱，“另外，想办法，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了解一下军器监近半年物料采买、尤其是特种物料支付的流程和经手人员情况。”
陆青领命而去。
陈序独自留在值房，看着陆青留下的那些复杂的资金流向图，仿佛看到了一条条吸食大景国运、滋养北方狼顾的隐秘血管。
金帐汗国……朴宗元逃往北方，是否就与此有关？
史弥远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单纯的贪腐庇护，还是有着更深的政治交易甚至……背叛？
他知道，自己正在触及一个可能比金川商会案更加危险、更加核心的禁区。
但，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假装没看见。
他提起笔，开始给皇城司沈墨写一封措辞谨慎、但含义明确的密信。有些层面的信息和协调，他需要沈墨的帮助。
信刚写好，还没来得及封口，值房的门被敲响了。
“大人，”门外是韩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宫里来人了，陛下急召您入宫。”
又来了。陈序心中一凛。这次，又是什么事？
他将密信迅速收起，整理了一下官袍。
该来的，总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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