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灯深知,谢无歧的“投资”,是用他自身在天律司的权柄与威望作为赌注,赌她这盏灯能烧出一条新路来。
这份回报,绝不能仅仅是扳倒一个城隍。
她指尖轻点,将那枚温热的玉片收入袖中,目光扫过桌案上那份触目惊心的《香火分流密档》,冷静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曝光,是最廉价的反击。”她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室内的青蚨娘和陆知微精神一振,“我们要的不是一时之愤,而是永久的规则。”
她召集二人近前,摊开密档:“他不是说‘代管’吗?那我们就替他‘审计’。我们要让金陵治下每一位信众都亲眼看看,他们逝去的亲人,那第一口赖以存在的念力,究竟被‘代管’到了谁的私库里。”
“陆知微,”沈观灯的指令清晰而迅速,“灯奴十二队分作六组,携拓印副本,潜入金陵下辖六县冥簿副本房。我们不做破坏,只在公告栏上,以幽冥司之名,张贴《孤魂愿力溯源公告》。”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策划舆情风暴时特有的锐利光芒:“公告上要写明,幽冥司将于七日后,在各县设点,对近三年枉死、绝祀孤魂的‘代管香火’进行第三方公开核查,并邀请死者家属亲友,现场见证——你的孩子,你的父母,死后的第一口念,去了哪里?我们,查给你看。”
陆知微眼中燃起熊熊火焰,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青蚨娘,”沈观灯转向另一侧,“你坐镇主坛,统筹六县审计。每一个名字,每一笔愿力,都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要让账目,成为刺向他们的第一把刀。”
消息如一场无声的野火,在金陵六县的阴阳两界迅速燎原。
凡人家中,是半信半疑的议论与压抑的悲痛;鬼神之间,是惊疑不定的观望与恐慌。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幽冥司”,竟敢公开审计国祀正神的香火账?
简直是蚍蜉撼树!
七日后,幽冥司在五县同时设下审坛。
说是审坛,其实不过是几张桌案,一本魂籍,一排待燃的“归名灯”。
青蚨娘坐镇金陵城外的主坛,手中算盘拨动,清脆之声通过法术同步传至各县。
“长乐县,枉死者王二牛,卒于两年前秋,初始愿力一缕,入崔明府‘代管香火池’。家属何在?”
人群中,一个老农颤巍巍地走出,满脸泪痕。
青蚨娘神色肃穆,高声道:“今,以幽冥司之名,溯其本源,愿力归主!”
她话音刚落,身前一盏空白的信愿灯“轰”然点亮,橙黄色的光晕温暖而纯粹,直冲天际。
“平康县,绝嗣者刘婆,卒于一年前冬……”
“安仁县,无名小儿……”
一盏,又一盏。
当第一百二十三盏灯在主坛升起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跪在灯前,嚎啕大哭:“我的儿啊!你说你死得悄无声息,连个托梦都没有……原来,原来你连死后的第一口气,都被城隍爷给吞了整整三年啊!”
这一声哭嚎,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在场百姓的心上。
愤怒、悲伤、被欺骗的屈辱感,瞬间引爆了全场!
舆论彻底倒戈,从对神明的敬畏,转为对窃贼的唾弃。
城隍庙内,崔明府感应着自己香火根基的剧烈动摇,气得浑身发抖。
他怒斥幽冥司“僭越神权,妖言惑众”,当即点起一队阴差,气势汹汹地前去查封会场。
然而,阴差刚到场外,异变陡生!
“起阵!”
随着陆知微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人群中的十二名灯奴同时掐诀。
他们脚下,由民念汇聚而成的阵纹骤然亮起,十二道磅礴的光柱拔地而起,如囚笼般锁定了地脉,形成一个无形的壁障。
为首的阴差一头撞上,竟被那纯粹的民愿之力弹飞出去,鬼体几近溃散!
“大胆!”阴差头领又惊又怒。
就在他准备强行破阵之时,一道浩瀚的金芒自九天垂落,在半空中化作一枚威严的监察令虚影。
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响彻四野:
“稽查合规,不得阻扰。”
崔明府的阴差们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而远在城隍庙中的崔明府,则是面如死灰,一屁股瘫坐在神座上。
黑山深处,盘膝而坐的黑山老姥猛地睁开双眼。
她终于意识到,那个叫沈观灯的女鬼,根本不是在和她抢几座山村的祭品,她是在从根子上,改变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好一个釜底抽薪!”黑山老姥脸上露出狰狞的冷笑。
她不再派遣那些不堪一击的鬼卒,而是从怀中取出一面漆黑如墨、绣着无数扭曲人脸的小幡——本命法宝“噬念幡”。
她口中念念有词,小幡无风自动,三道几乎无法察觉的黑气从中飞出,悄无声息地穿过空间,附着在了金陵城内三个曾受过幽冥司恩惠的百姓身上。
这三人,一个儿子曾被幽冥司点灯治愈,一个丈夫的冤案曾被幽冥司协助昭雪,一个亡故的母亲曾通过幽冥司托梦传话。
他们是幽冥司最忠实的信徒。
然而,在被黑气附体的瞬间,他们心中那份纯粹的感激,开始被一股阴邪之力扭曲、放大,最终化为一种偏执的怨毒。
第二日,幽冥司照例接受百姓还愿。
那三名百姓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还愿台。
就在他们准备点燃感恩灯时,三人突然面容扭曲,眼神癫狂,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假的!都是假的!幽冥司吸魂炼魄!它收走我们的愿文,根本不是为了实现愿望,而是为了吞食我们的心念!不要点灯!点了灯,魂就没了!”
喊声未落,三人同时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昏死。
人群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恐慌。
流言如瘟疫般在一夜之间传遍全城:“幽冥司收愿文,实则食人心!”
百姓动摇了。
原本源源不断汇入的愿文,一夜之间骤降四成。
陆知微紧急查验那三人的身体,发现他们魂体深处有被强行抽取记忆、注入虚假画面的痕迹,但手法极其诡异,竟是找不到半点因果线索——此乃上古邪术,狠毒至极。
“想用‘舆情反噬’来对付我?”幽冥司高台上,沈观灯看着急剧缩水的香火统计,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冷笑一声,“在我面前玩这个?那就让真相自己长腿走路。”
她不做任何辩解,更不派人去抓捕幕后黑手。
次日午时,她命人在金陵城最繁华的市中心,高高挂起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这面“清心镜”,并非什么上古法宝,而是用过去数千张百姓亲手书写的、已经实现并还愿的愿文,层层裱糊而成。
镜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由信愿之力汇聚而成的温润光泽。
沈观灯当众宣布:“幽冥司从不强求。若有谁自觉受骗,心有疑虑,请站到镜前,只需在心中默问一句:幽冥司,是否背弃了我?”
此举引来全城围观,起初无人敢上前。
直到一个曾求得亡夫托梦的妇人,颤抖着第一个站到镜前。
她闭上眼,心中默念。
刹那间,镜面光华流转,清晰地映照出一幅画面:妇人梦中,她与丈夫相见,诉说思念,丈夫嘱咐她保重身体。
画面真实不虚,温情脉脉。
妇人泪流满面,对着镜子深深一拜。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连续三日,数百名心存疑虑的百姓走上前来。
镜中浮现的,皆是他们愿望实现的真实画面:病榻上的孩童退烧,被冤枉的学子洗清嫌疑,离散的亲人得以重逢……
人心,在眼见为实面前,迅速回归。
就在此时,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走上前,镜中画面一闪,浮现的却不是他的愿望,而是一枚若隐若现的黑山符印!
“拿下!”
灯奴一队早已蓄势待发,瞬间将其制服。
顺着这唯一的线索,他们当夜便在城西一口废井的井底,找到了正在暗中吸收恐慌念力的“噬念幡”一角,当场以信愿之火焚毁。
真相大白!全城哗然!
被愚弄的愤怒与失而复得的信任交织在一起,化为一股更强大的拥护之力。
百姓们竟自发组织起了“护灯队”,日夜巡逻,并立下誓言:“谁敢污我幽冥司一盏灯,便是与我金陵全城百姓为敌!”
是夜,幽冥司灯火通明。
沈观灯正在整理暴涨的愿文与战果,忽然察觉案头多了一卷古朴的竹简。
她拿起一看,封皮上写着——《天律司禁术录·残篇》。
她翻开一页,上面赫然用朱笔详细记载着“噬念幡”的来历、功用,以及其最大的破绽——此乃违天之器,每动用一次,使用者自身神魂必遭反噬,留下无法磨灭的“天律烙印”。
她尚未细看,窗外一股熟悉的、带着霜雪气息的寒风悄然卷入。
谢无歧的身影立于檐角,比上次更加凝实,也更加疲惫。
他肩头凝结的霜华更厚,腰间那枚监察令上的裂痕,已经深可见骨。
“我从天律司的禁阁里,盗出了这一卷。”他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黑山老姥动用禁术,天律司的‘天罚诏’,已经在路上了。”
沈观灯抬头,目光穿过窗棂,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你身上的裂痕,是因为盗取禁术录,还是因为……又要替我挡下些什么?”
谢无歧的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他移开视线,望向天际那轮残月。
“你无需知道。”他淡淡道,“我只是想看看,这盏灯,到底能不能照进天庭的账房。”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化作一缕清风,消散在夜色里,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警告在空中回荡:“当心,天罚诏从不讲道理。”
沈观灯握着那卷记载着敌人命门的竹简,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她知道,与城隍、妖王的斗争,不过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对手,那个高高在上、制定了所有不公规则的“天”,终于要亲自下场了。
而她也敏锐地察觉到,幽冥司那庞大的香火根系,在经历了这场信仰危机与重塑之后,竟在金陵城的地脉深处,悄然触碰到了一条沉睡千年、连地方神明都未曾察觉的龙脉支流。
一股古老而磅礴的力量,正在苏醒。
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这一次的天罚诏,没有雷霆万钧的声势,只有一道写满规则的金册,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了崔明府那早已门庭冷落的城隍庙中。
喜欢阴间经纪人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阴间经纪人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