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册无声,却重于泰山。
崔明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神座上下来,颤抖着双手捧起那卷薄薄的金册。
当他看清上面的天律神文时,那张死灰色的脸瞬间涨成了狂喜的猪肝色。
“天罚诏……是天罚诏!哈哈哈哈!”他癫狂大笑,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沈观灯!你这妖鬼,竟敢僭越神权,如今大祸临头!天庭要你死,你安敢不死!”
诏书内容无需宣扬,其降临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刹那间,以金陵城隍庙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
下辖六县,所有受天庭敕封的神庙,无论山神、土地,还是河伯,庙宇正梁上的镇庙钟鼓竟无风自鸣!
“咚——!咚——!咚——!”
那不是庆贺之音,而是示警之声,沉闷而压抑,仿佛在宣告一个异端的死期。
凡人听之,只觉心头莫名一沉,惶恐不安;而那些刚刚点亮了“归名灯”、心中燃起希望的百姓,更是如遭雷击。
“天……天庭降罪了?”
“幽冥司,难道真是邪祟?”
恐慌是最好的灭火剂。
一夜之间,金陵城内外,无数户人家门前自发挂起的、象征着希望与庇护的红色“幽冥灯”,被惊惧的双手一盏盏摘下。
香火愿力,应声狂跌。
幽冥司主坛,灯火摇曳,气氛凝重。
“司主,愿力流入已不足昨日一成!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灯阵就要熄了!”陆知微面色焦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断崖式的信仰崩塌。
青蚨娘手中的算盘也停了,她面前一面由愿力构成的光幕上,代表着香火总量的数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下滑。
“不是信仰崩塌,是敬畏压倒了信任。”沈观灯却异常平静,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闪烁着一种名为“果然如此”的锐利光芒。
“他们怕了。”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核心成员的耳中,“不是怕我们作恶,恰恰相反,是怕我们……太讲规矩。”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天罚诏说我们‘聚散魂、篡香火、乱阴阳’。好,很好。他们给了我们罪名,就是给了我们辩驳的靶子。如果降下的是天雷,我们或许只能硬抗。但降下的是一纸文书——”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就说明,他们还想在‘规矩’的牌桌上赢我们。而这,恰恰是我们的主场。”
“传我命令!”沈观灯的声音陡然拔高,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立刻筹备‘幽冥司首届公开听证会’!广发请柬,邀请金陵城内的乡绅名流、各坊里正、玄门宿老、佛寺住持,甚至……去请那位已经告老还乡、在城南养老的前任冥府文书吏!就说,幽冥司愿在青天白日下,接受三界质询!”
三日后,听证会在金陵城最大的演武场举行。
天罚诏的阴影下,来者寥寥,却都是金陵城内有头有脸、一言九鼎的人物。
沈观灯并未现出鬼身,只以一道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会场。
“诸位,天罚诏在此,罪名有三。”她的声音通过扩音法阵传遍四方,“今日,幽冥司不辩冤屈,只陈事实。”
话音刚落,一张巨大的白色卷轴在会场中央缓缓展开,上面以清晰的条目,写满了蝇头小楷——《幽冥司运营白皮书》。
“第一,关于‘聚散魂’。此为《滞留阳间孤魂临时安置及转生协助草案》。”陆知微走上前,朗声宣读,“凡入我司之魂,皆有档可查,分‘待助’‘已助’‘转生’三类。家属可随时凭信物查询亲人魂魄状态。我司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弥补阴司秩序的失灵,而非自立轮回!”
“第二,关于‘篡香火’。”青-娘手持账册,神情肃穆,“此为《幽冥司愿力分配原则》。百姓所献愿文,转化而来的信愿之力,百分之七十用于实现该许愿者的愿望;百分之十五,用于维系幽冥司日常运转及灯阵消耗;剩下百分之十五,将平均反哺至金陵地界内所有无人祭拜的孤坟荒冢,助其凝聚魂体,免于消散!”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第三,关于‘乱阴阳’。”沈观灯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为《幽冥司民众投诉与反馈处理机制》。凡对我司处理结果不满者,可提交复核申请。凡发现我司人员有滥用职权、索取额外供奉者,一经查实,打散鬼体,永不录用!”
白皮书公布完毕,全场死寂。
沈观灯的声音带着一丝拷问的意味,缓缓响起:“幽冥司所有行事准则,尽在于此。若我司有任何一条,违背了天理人情,违背了阴司律法,请在座诸位,当场举证!”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凌厉:“若无!那幽冥司便要斗胆一问——当天罚不公,律法不彰,谁来审判审判者?!”
“谁来审判审判者?!”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
无人能驳!这已经超出了神鬼之争,直指规则本身的正义性!
许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长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看着那份账目,声音发抖:“老道……老道只问一句。你们……当真不收分毫香油钱?那百分之十五的反哺,又是真是假?”
青蚨娘一言不发,只是素手一挥。
会场侧面,一面巨大的“香火账目公示墙”凭空亮起。
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过去一个月,每一笔愿力的流入,每一份力量的支出。
收入栏里,金银财宝一项,永远是“零”。
而在支出栏中,一条“无主孤魂维系费用”,赫然在列,每日都有稳定的愿力流出,去向遍布金陵各处荒山野岭。
证据如山!
老道长浑浊的眼中,竟缓缓流下两行热泪。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主位,深深一揖:“我修道六十年,读遍道藏,只知神明索取,从未见过……有神明,会主动将到手的香火,分给那些最卑微、最无名的亡魂。今日,老道开眼了!”
这一拜,仿佛一个信号。在场众人,无不面露震撼与动容。
听证会后,人心逆转。
当夜,三位须发皆白、神光黯淡的土地神,竟悄悄托梦给陆知微,递上三封信。
他们愿将自己的辖区“挂靠备案”在幽冥司名下,只求能得到幽冥司这般透明的“香火审计”,让信众的每一份供奉都落到实处。
沈观灯看着信,却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复三位老人家,幽冥司不要附属,我们只求平等。”
但她随即又补充道:“不过,幽冥司可以提供‘香火托管与增值服务’。你若不愿管,或力不能及,我们替你管。账目完全公开,让你的信众亲眼看到,他们的每一炷香,都变成了守护一方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天罚诏,成了一张废纸。天庭的威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震怒之下,更激烈的手段接踵而至。
三日后,金陵城上空阴云密布,一位身着玄黑官袍、面容冷酷的判官,手持一方黑玉大印,驾临幽冥司主坛上空。
“奉天帝谕,幽冥司藐视天威,即刻冻结其所有香火流转!此乃‘香火封印玺’,见玺如见帝,违者,形神俱灭!”
那判官声音如冰,手中的玉玺散发出吞噬一切光芒的恐怖气息。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惊慌失措的抵抗,而是大开的门庭和一张早已备好的红木大案。
沈观灯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平静而礼貌:“钦差大人远道而来,辛苦。幽冥司已备下茶座,请大人落座,容我等恭迎天威。”
那钦差判官一愣,他预想了无数种负隅顽抗的场面,唯独没料到这一出。
他冷哼一声,心想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把戏,身形一晃,便落座于案前。
就在他准备催动玉玺,彻底封死下方那片璀璨灯海时,沈观灯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询问味道:“敢问大人,您此次奉旨出巡,自天庭至金陵,所耗费的‘公务香火额度’,可有在都察院或天律司留下审批记录?”
判官当场愣住。什么东西?公务香火额度?
未等他反应,青蚨娘已手捧一卷玉简,上前一步,朗声道:“据《冥府公职人员出巡及资源调用条例》第三卷第七条:凡三品以上神职,因公跨界巡查,需提前三日向都察院申报出行路线、预估时长、随行仪仗及所耗愿力总额,由三位以上同级神职联署,掌印帝君批红,方可支取。敢问大人的批红文书何在?”
判官脸色瞬间铁青,怒斥道:“大胆!本官乃奉天帝口谕,岂容尔等置喙!”
他猛地催动法力,欲强行盖下“香火封印玺”。
然而,就在此时,他惊骇地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
不知何时,他周身已被十二盏明亮的信愿灯锁定。
这些灯的光芒并不灼热,却形成了一种无形的规则之网。
今天来幽冥司许愿的百姓,在得知天庭派下钦差后,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保佑幽冥司,保佑讲道理的地方!”
这些最朴素的念头,此刻尽数被引导至此,化为阵眼。
民意为盾,法理为矛,这钦差判官一身神通,竟被这“程序合规护灯阵”死死锁住,空有毁天灭地之宝,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僵持至夜幕降临,一道冷冽如霜的剑光自天边一闪而至。
谢无歧的身影出现在主坛之外,他甚至没有看那被困的判官,只是扬了扬手中一卷由都察院金印封口的令书。
“都察院复核令。”他声音冰冷,响彻夜空,“本次巡查未经备案,属私自行事,即刻中止。所有仪仗法宝,暂时收归我院封存,待查。”
他一步踏出,无视了那民意灯阵,轻易地从判官手中取走了“香火封印玺”,如同探囊取物。
那判官如蒙大赦,却又惊又怒,最终只能在谢无歧冰冷的目光下,被两名随之现身的冥府校尉押解离去。
临走前,谢无歧的身影在沈观灯身边一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他们不会罢休。下一步,是‘香火断供令’,由天庭直接出手,切断你与金陵地脉的所有香火连接。”
沈观灯望着他肩头那枚监察令上又加深的一丝裂痕,非但没有担忧,反而笑了:“地脉断了,没关系。”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谢无歧,望向金陵城万家灯火。
“还有人心。”
她早有准备。
过去这风雨飘摇的七日,陆知微早已按照她的吩咐,引导无数信众,在家中神龛旁,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家灯位”。
每晚入夜时分,全城百姓会自发对着那盏小灯,集体诵念一句简单的话:“幽冥护我家,我家敬幽冥。”
这,才是她真正的底牌——一个完全脱离了神明地脉体系,由无数颗人心直接连接而成的,庞大、独立且坚不可摧的“人愿网络”!
果然,当夜子时,一股来自九天之上的无形力量斩落,金陵城的地脉一阵剧颤,幽冥司与大地之间的香火联系被瞬间切断。
然而,主坛之上,万灯非但未灭,反而因为感应到信众们被强行切断联系后的愤怒与更坚定的守护之心,光芒暴涨五成!
璀璨的灯火,如同一柄柄刺破黑夜的利剑,直冲云霄,仿佛在向高高在上的天庭无声宣战。
三日后,一份措辞含糊的天庭公文下达,将之前的“天罚诏”改为“观察期延长三月,以观后效”。
幽冥司门前,百姓们欢呼着,将摘下的红灯一盏盏重新挂上,比之前更多,更密。
孩童们编出了新的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
“城隍爷,黑心肠,吃了香火不认账。天上神,派头大,只会撒谎说狠话。鬼讲道理不害人,唯有幽冥灯一盏,照得我心亮堂堂!”
沈观灯站在幽冥司最高的灯楼之顶,听着下方的童谣,目光却投向了遥远的黑山方向。
就在刚才,那张由无数人心构筑的“人愿网络”深处,传来了一个微弱却清晰的信号。
那信号源,来自黑山的腹地,带着恐惧、绝望,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有人,想越过黑山老姥,直接与她签订一份“幽冥契”。
沈观灯唇角微扬,转身回到书案前,在一卷崭新的竹简上,提笔写下了新章程的第一条:
“凡三界之内,任何愿公开香火账目、接受万民监督之神、鬼、妖、怪,皆可申请加入‘幽冥共治联盟’……”
与此同时,九幽之下,冥府档案阁深处。
谢无歧翻开一本厚重的《幽冥职官志》,在最新一页的空白处,原本龙飞凤舞地写着“补录”二字。
他凝视片刻,提笔,在那两个字下面,轻轻画了一个圈,然后用朱砂笔,一笔一划地添上了三个小字作为副标题:
试点单位·幽冥司。
黑山之巅,洞府之内。
黑山老姥猛地捏碎了手中的一枚传讯玉简,感受着那股发自自己领地深处的、微弱的背叛信号。
她脸上狰狞的冷笑终于彻底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第一次意识到,刀兵相向,阴谋诡计,对于那个叫沈观灯的女鬼,或许……全都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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