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灯特意先去塞上春接了金小满,沿途两人装作不认识,她坐在轿子里,小满推着小车,满头大汗地跟在后头;推车里有热腾腾的上好佳肴、西域美酒。
自己坐轿,让半大孩子跟在后头跑,沈寒灯实在过意不去;反而是金小满,为了让沈姐姐放心,动不动就用活力十足的语气和前面带路的人随意说上两句。
他把姐姐叮嘱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三位好朋友的身份,必须对别人保密;今天陪沈姐姐去送菜,不能表现出和她认识;以及最后也最重要的:不管最终去的什么地方,一定要尽量多看多记,回去一五一十说给姐姐听。
轿子最终停在一座冷僻小院门前,迎出两个杂役,和金小满一道搬出推车里的东西,亦步亦趋地跟着沈寒灯往里间去。
最里面显然就是他们今晚吃饭、谈事情的房间,金小满和杂役被拦在了这扇门外面。沈寒灯像模像样地给了他几枚赏钱,趁无人注意时给了他一个关切的眼神,独自进了里屋。
小满仗着自己的孩童身份,假装不晓事儿那样,还立在原地,伸长脖子试图朝屋里望;很快,方才把他们拦在外面的两个男人走了过来,齐齐伸手推他,嘴里骂了几句。
小满被他们搡着往屋外撵,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这几人身上统一穿着绣暗纹的黑衣,袖扣也十分别致——像骷髅一样的鸟头,有着长长的鸟喙。
他盯着人家一直看,脚下步伐迟钝,眼看就要一个踉跄跌倒时,被门外撞进来的人顺手扶了一下。
那人甚至都懒得看他一眼,只一招手将几个撵他的人拢在一处,低声耳语了几句;霎时间,几人脸色大变,其中一人急切地提高声音说了句:“快通知其余‘鸦使’,留一人在此即可,其余人等该拿人拿人,快!”
这群人怎么突然变得好凶!看来不走不行了。金小满转身闷头出了院门,推上小推车原路返回塞上春,嘴里一直小声嘀咕着一会儿要汇报的事:“黑衣人、骷髅鸟头袖扣、鸦使,黑衣人、骷髅鸟头袖扣、鸦……”
不出沈寒灯所料,今晚宴席的主位正是榷场使——一个四十岁上下、个子矮小的男人,带着倨傲的神情打量着她。
桑格一脸谄媚地向他介绍沈寒灯,并将沈寒灯向他编撰的、自己家族在中原及海外的贸易、商道等细节讲得头头是道;沈寒灯也十分乖觉,毕恭毕敬地给他们添酒布菜,在旁边时不时补充几句。
“这雪髓椒,哪怕是最次的品级,在其他地方出售,也能卖到一两白银一个,通常还到不了寻常人家,已经被各大制香坊抢购一空;”
榷场使摆谱摆得十足,那得意劲儿,仿佛雪髓椒是他家种出来的一样:“好些的品级,随随便便就能卖三五两白银一个。去年开春,一些……品级非凡的,与黄金同价。”
他自然不能随口将“贡品”二字说出,但沈寒灯心里有了盘算:贡椒在香料市场上,已然比肩海底龙涎、天山仙麝。
她暗暗咋舌,果然任何东西一旦被天家选上,身价都能平地拔起三四丈。
“哼,没见识的家伙……”榷场使看着沈寒灯唯唯诺诺、眼睛瞪大的模样,挠着嘴角笑了:“这还只是在中原流通的价格!沈公子若有门路往外走一走,那么……”
他凑近桑格和沈寒灯:“往西域走,价格能翻一到两倍;下南洋一带,翻三倍有时都打不住!”
话说到这份上,再回头想一想冰川上那爬满崖壁密密麻麻、累累垂挂的雪髓椒,沈寒灯只觉牙根发酸——那分明挂的是黄金十万两、哦不,百万两……哦不……
饶是她一贯沉得住气,此时也被财富的力量压得气闷目眩。
她逼自己定住心神,端起酒杯:“大人肯将这份差事交予沈家,我们必定肝脑涂地,倾商队之力,保证雪髓椒在各地的销量!至于海外……西域暂时还没打通门路;南洋嘛,族中长辈一直走的就是那一带,好说。”
随后,她一边说着能为大人效力是福分之类的奉承话,一边将一满杯酒一饮而尽。
榷场使满意地笑了:“沈公子此言差矣!哪是为我效力呢?雪髓椒乃北地之宝,可助靖边侯大人铁骑之威、镇烜朝北境太平!我们,”他将手虚虚朝远处一拱:“可都是——为国家效力呢!”
沈寒灯和他们一道拊掌大笑,举杯痛饮,胸腔里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喉咙。
这桩生意背后果真是靖边侯在主导!他们的分析没错,这事儿说到底还是为了替他筹集军资。
和他们那日揣测的一样,长公主“哭”走的盐铁课税确实狠狠削弱了靖边侯。他豢养的三万寒骑,理论上也应当是为了保边境太平;只要他不领着他们造反,那么此事即便最终全部捅开来,他也可说非法敛财是为充裕兵力抵御外敌,罪不至死。
不过,像榷场使这样替他办事儿的可就不好说了。
富贵险中求,接下来该谈利润的分配了。沈寒灯清了清嗓子:“楚侯爷那样尊贵的人物,我也不敢奢望有福得见;我只认大人您,侯爷信得过您,我们自然也全托赖您!”
好容易把桑格和榷场使陪高兴了,沈寒灯自己也已经不胜酒力。他们仨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出小院,这才发现门口只余一人把守。
“其……其他人呢?”桑格醉眼朦胧地扫视空落落的院内。
“谈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就派一个人守着?其他‘鸦使’呢?”
听见“鸦”字,沈寒灯心中一动,酒也醒了一二分;她本能地想到金季欢一直心心念念着的那个袖扣——此刻低头一看,守在门外的这人,袖子上不正有着这样一枚扣子么?
瞬间,她只觉一阵发麻的感觉从脚踝快速攀升到头皮,整个人宛如被定在原地。脑海里的链条一环扣一环,快速连在一起,就差最后一环,怎么也扣不上——即便如此,她也已经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这锁链已经缠上了她的喉咙,正在越收越紧。
那位被称作“鸦使”的守卫撇了他们一眼,神色复杂:“几位谈事儿的当口,侯爷府上出事儿了,三公子和别院里的人都死了。所有‘鸦使’都出动了。”
这话一出,他们都着实吓了一跳,各自快速召来车马散去了。
沈寒灯回到小院,只见门扉虚掩,门上是商纵留下的字条,让她去塞上春。
字写得极为潦草,想必是急得厉害。沈寒灯内心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牵出马来飞奔向塞上春。
塞上春一片人仰马翻,葛掌柜坐在门口扶着脑门,上面一个不断渗血的伤口,几个跑堂的正在急吼吼地为他找东西包扎;商纵阴着脸正在一旁快速写着什么,周砚知则在一旁安抚哭得快岔气的金小满。
“怎么回事儿?季欢,季欢呢?”沈寒灯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此刻见不到金季欢,那根锁链似乎又把她的喉咙缠紧了些。
“金季欢被楚晟的人抓走了,”商纵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这句话:“我这就传讯回京,请陛下的赦令。”他匆匆写完,把纸塞进信封,看也不看其他人,大步跑向店外,翻身上马往官驿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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