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学堂后有一片不大的湖泊,秋日水色沉静,岸边垂柳已半黄。
两人寻了处干净的石阶坐下,苏婉果然从荷包里掏出油纸包着的桂花糖,甜香扑鼻。
“给。”她递过去一块。
脱里接过,小心地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你方才……应对得极好。”
苏婉自己也含了块糖,看着湖面粼光,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许,“引经据典,句句在理,倒让那几个惯会逞口舌的哑口无言。”
她顿了顿,侧头看向脱里,敏锐的目光柔和下来,“只是……我瞧着你后来,似乎并不愿与他们多纠缠?可是担心……给燕王府惹来非议?”
她心思剔透,结合近来脱里越发沉静谨慎的模样,猜到了他“息事宁人”态度下的顾虑——不是怕陈子安等人,而是怕任何一点风波,都可能成为他寄居王府的“错处”。
脱里低头看着手中快化了的糖块,轻轻“嗯”了一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声音低低的,“王爷……不喜麻烦。” 他如今对“惹麻烦”三字格外敏感,那是比面对陈子安刁难更让他畏惧的事。
苏婉侧头看他,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一丝几不可察的黯淡。
她想起近来脱里的沉静,与初识时那个虽拘谨却眼中时有好奇光芒的少年,已有些不同。
“脱里,”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朋友间的关切,“你近来……在王府一切可好?燕王殿下他……待你如何?”
脱里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良久,才低声道:“王爷很好。是我……还不够好。” 他总是做得不够,不够懂事,不够有用,不够……让他满意到可以安心留下。
苏婉听出他话里的沉重,心中微叹。
她虽不知具体,却也猜得到,寄人篱下,又是那般位高权重、冷肃寡言的燕王殿下,脱里定是如履薄冰。
“你别总把自己绷得太紧。”
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我听父亲说过,燕王殿下面冷,但行事极正。你既无错处,便不必过于忧惧。
你看,今日你仗义执言,殿下若知,想必也不会怪罪,说不定还会觉得你做得对。”
真的吗?脱里不确定。王爷的心思,他从来猜不透。但苏婉的安慰,还是让他紧绷的肩线微微松了些。
他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弯起。眼底那层惯常的谨慎薄雾似乎也散开些许,露出一点原本的澄澈光亮。
“谢谢你,苏婉。”他轻声说,语气是许久未有的平和。
湖面微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也稍稍吹动了不远处月洞门边低垂的藤蔓。
几乎就在同时,月洞门另一侧的石板路上,萧璟正与内学堂管事并肩而行。
公务已毕,管事正殷勤地引路相送,口中还说着些图谱编撰的后续安排。
萧璟脚步沉稳,目光习惯性地掠过途经的院落景致。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目光随意掠过,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湖边石阶上那两个并肩而坐的身影。
距离有些远,听不清话语,但能看到两人之间气氛松弛。脱里侧着脸,似乎在听那苏婉说着什么,手中还拿着半块深色的东西,类似糕点。
然后,萧璟看到脱里唇角弯了起来。
那不是一个小心翼翼、观察他脸色后谨慎露出的弧度,也不是完成任务后如释重负的松懈。
那是一个自然的、放松的,甚至带着些许少年人干净气息的笑意。阳光落在他侧脸,照亮了他微弯的眼睫和似乎亮了一点的眼眸。
除了那晚打牌的时候,萧璟已经很久没看到脱里这样笑了。在他面前,脱里的笑总是很快收敛,或带着忐忑,或混着讨好,从未有这般……全无负担。
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不悦,缠绕上萧璟的心头。
随之而来的是一丝烦躁,类似自己领地内长期安静安置的某样东西,忽然被旁人随意靠近、甚至染上了他人气息的那种……不适。
这感觉陌生且毫无来由。
萧璟眉心微蹙,立刻将其归咎于更理性的原因:脱里身份敏感,与女子单独在湖边相处,终究于礼不合,易惹闲话。
再者,那苏婉虽出身清流,但终究是外人,脱里心思单纯,莫要言行不当,失了分寸。
理由足够充分。
可当他目光再次掠过脱里脸上那抹放松的笑意时,那丝不悦非但未被压下,反而骤然放大,变成一种沉甸甸、堵在胸口的郁气。
那笑容,竟是在旁人面前才得以自然展露?
萧璟倏然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他转身,对还在旁边说着恭维话的学堂管事略一颔首,道:“不必再送。”
语气比来时更冷了几分。
说罢,他迈步离开,玄色袍摆拂过地面枯叶,步伐比平日更快,更沉,仿佛要甩掉身后那幅刺眼的画面,以及心头那点莫名涌动的、令他极为不喜的情绪。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车厢内静谧,萧璟才强行将心头那点郁气压下。
他闭上眼,指节按了按眉心。
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与同龄人走得近些,一时忘形罢了。交友需谨慎,稍后回去,训诫几句,令他知晓分寸便是。
如此想着,那口闷气似乎顺了些,可心底某个角落,却仍残留着一丝难以驱散的滞涩。
脱里回府时,天色已近黄昏。他心情比出门时松快些许,苏婉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里埋下了一点模糊的希望。
他像往常一样,先去书房。萧璟已经在了,正站在舆图前,背对着门,身影挺拔却透着一股熟悉的冷肃。
“王爷。”脱里轻声唤道,走到自己常待的角落,放下书袋。
“嗯。”萧璟应了一声,并未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今日散学后,去了何处?”
脱里如实答道:“散学后便回来了。”
他顿了顿,想起湖边的事,觉得那不过是寻常交谈,且王爷问的是“去了何处”,而非“做了什么”,便未特意提及。在他心里,那确实不算需要禀报的“事”。
萧璟缓缓转过身。烛火初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显得那双深邃的眼睛更加难以捉摸。
“只你一人?”他问,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脱里脸上。
脱里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但自觉并无隐瞒,便点头:“是。”
学堂同窗众多,散学后各自归家,他自然是一个人回来的。至于湖边与苏婉短暂交谈,那并非“去处”,只是归途中的片刻停留。
萧璟看着他坦然的眼神,那股下午被强行压下的郁气,忽然又翻涌上来,堵在喉间。
他并非要窥探什么,只是……那苏婉,毕竟是个女子。
他亲眼所见,两人并肩而坐,脱里甚至露出那样放松的笑意。回来却只字不提,是觉得不值一提,还是……觉得无需与他提及?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细微感觉,与他心中“需加管束”的念头交织,让那阵烦闷愈发清晰。
脱里敏锐地察觉到萧璟周身气息似乎更冷了些,虽然王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就是知道,王爷心情不好。
是因为公务吗?还是……自己又哪里做得不对?
他立刻更加谨慎起来,站姿愈发端正,呼吸都放轻了,垂着眼,不敢再多言,生怕哪句话或哪个动作再触怒王爷。
那种努力缩小存在感、生怕行差踏错的模样,清晰无误地传递着他的紧张和小心翼翼。
萧璟看着他这副瞬间又缩回壳里的样子,下午在湖边那片刻的生动仿佛只是幻觉。此刻的谨慎、惶恐、努力扮演的“规矩”,才是常态。
而这常态,此刻却让他心头的烦闷达到了顶点,他忽然觉得一丝莫名的疲惫。训诫的话到了嘴边,却不想说了。
“罢了。”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舆图,声音听不出波澜,“去做你的事。”
脱里如蒙大赦,又隐约不安,低声应了句“是”,轻手轻脚地退回角落,摊开书卷,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王爷到底怎么了?自己回来晚了?
他兀自忐忑,思绪纷乱。
萧璟站在舆图前,目光落在西境与南疆交界的复杂山形上,脑海中却挥之不去地闪过湖边那抹放松的笑意,和此刻眼前这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姿态。
两种画面交织碰撞,让他胸中那口郁气,沉甸甸地坠着,无法消散,也找不到出口。
书房内,烛火静静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明明同处一室,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声的、越来越厚的冰壁。
喜欢治愈暴君后,被他囚禁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治愈暴君后,被他囚禁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