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学堂的小考,旨在检验学子对《周礼》中典章仪轨的掌握。
苏婉家学渊源,于此道甚精,便主动将自家藏书楼中几卷相关的、带有清晰批注的古籍整理出来借予脱里参考,又简明扼要地提点了几个易错难点。
脱里心中感激,小考后方觉轻松不少。
为表谢意,他特意将前几日萧璟命人给他新制的、适合冬日书写的暖手铜炉借给畏寒的苏婉用了两日。
苏婉归还时,除了铜炉,还附了一个用素净棉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
“前日整理旧物,寻出这个,放着也是蒙尘。”
苏婉将东西递给他,笑容清浅,“我见你惯用那个青瓷笔舔,略有些小,盛水研朱砂总不便。这个或许合用,权当谢你借炉之情,莫要推辞。”
脱里解开布包,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青瓷荷叶笔洗。
瓷质细腻,釉色是雨后初荷般的淡青,边缘自然卷曲,宛如一片真正的荷叶,中心凹陷处恰好蓄水,一旁还巧妙地塑有一角欲滴未滴的露珠,栩栩如生。
造型雅致灵秀,不显匠气,却自有一番天然意趣。
脱里一眼便喜欢上了。
他平素所用,皆是王府规制内的器物,稳重端方,却少有这般精巧心思。这枚笔洗合了他的眼缘,也确如苏婉所言,比他原来那个更合用。
“多谢。”
同窗之间,互助赠礼,在内学堂并不鲜见。他将笔洗小心收好,心中因这恰到好处的礼物而升起几分愉悦。
回到王府,他将那枚荷叶笔洗洗净,注了清水,置于自己惯常坐的书案一角。
清水在淡青瓷器中微微荡漾,衬着窗外渐暗的天光,显得格外温润宁静。
晚膳后,萧璟照例在书房处理事务。
他今日回府略晚,踏入书房时,脱里已点好灯烛,正就着明亮的光线临摹一篇魏碑。墨是新磨的,带着松烟特有的淡香。
萧璟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室内,掠过那道专注于字帖的侧影,随即,落在书案一角那抹陌生的淡青色上。
不是府里的东西。
他走到自己的紫檀木大案后坐下,摊开兵部刚送来的驿报,却未立刻阅览。
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叩了叩,终是抬眸,朝角落方向,语气平淡如常地问了一句:
“新置的?”
脱里正写的全神贯注,闻声笔尖都未顿,只下意识地顺着话答道:“嗯,同学送的。”
同学送的。
萧璟的目光在那枚青瓷笔洗上停留了一瞬。造型别致,釉色清雅,显然是用了心的物件。
而“同学”二字,在此刻书房静谧的空气里,几乎自动与那个名字画上了等号——苏婉。
他眼前极快地闪过那日湖边,垂柳半黄,水光潋滟,少年坐在石阶上,侧脸带着放松的、毫无阴霾的笑意,手中似也拿着什么吃食,阳光落在他微弯的眼睫上……
心头仿佛被一根极细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不爽。
但这情绪太淡,太短暂,迅速被更强大的理性覆盖。
同窗之间,互助赠礼,合乎礼仪,无可指摘。那苏婉出身翰林清流,家风端正,此举亦算知礼。脱里接受,并坦然使用,亦是平常。
萧璟未再言语,垂下眼帘,将注意力拉回手中的驿报上。
书房内重新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有烛火轻轻的哔剥。
然而,自那日后,萧璟发现自己批阅公文、查阅地图时,目光总会在不经意的间隙,掠过书房的角落。
那枚青瓷荷叶笔洗,就那么静静地待在脱里的案头。
有时盛着清水,映着烛光,荡漾着细微的波纹;有时被用来调匀朱砂,边缘染上一抹艳色;
更多时候,它只是空置着,那温润的淡青色,在深色木纹的衬托下,异常醒目。
它像一颗悄然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但那漾开的、细微的涟漪,却持续不断地扩散,扰动着观湖者的心绪。
他端起茶盏,茶水温热,是他惯常饮用的云雾。入口却觉得比平日似乎更涩一些。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冰冷的瓷壁上停顿片刻。
不过是一件寻常文具。
他对自己说。
萧璟收回再次飘向角落的视线,下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他提起朱笔,在布防图的某处关隘旁,用力写下一个“增”字,笔锋凌厉,几乎透纸背。
——
接下来的几日,那枚青瓷笔洗仿佛只是个开始。
先是墨。
脱里平日习字临帖勤勉,墨用得比旁人快些。
这日他从学堂回来,书袋里除了惯常的书卷,还多了一个用靛蓝棉纸仔细包裹的小块。在书房整理物件时,那靛蓝色的一角露了出来。
萧璟的目光扫过,并未立刻询问。
直到脱里研墨准备晚间功课时,他才注意到那砚台中新置的墨锭——并非王府常备的款式,色泽乌沉,研开后墨香醇厚中带着一丝独特的松脂清气,是上好的松烟墨。
“墨换了?”萧璟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佩剑,剑身在烛光下映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脱里正专心控制着研墨的力道,闻言抬头,脸上带着谨慎小心翼翼的表情,如实答道:“嗯。同学见我用得快,分了一些。”
同学。
萧璟擦拭剑身的动作一顿,又是这个称呼。那日湖边之后,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似乎悄然增高了。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擦拭长剑,动作却比先前更慢,更沉。剑刃映出他沉静的眉眼,眼底深处却似有暗流无声涌过。
脱里隐约感到书房里的空气比方才凝滞了些。他不敢多言,垂眸继续研墨,动作放得更轻。松烟墨的香气在寂静中无声弥漫。
又过了两日,一次晚膳前,萧璟从校场回来,在廊下遇见正从自己院子往书房去的脱里。
少年走得有些急,许是怕误了时辰,袖口微微扬起,露出荷包一角,以及里面用油纸妥帖包着的、微微凸起的几块东西。
萧璟掠过那鼓起的形状。不是糕点房里常见的样式。
脱里察觉到他视线,脚步一顿,下意识按了按荷包,脸上闪过一丝赧然,主动解释道:“……同学给的。说是家里厨子新制的杏仁酥糖,让我尝尝。”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小心翼翼。怕自己会不会又惹王爷生气了。
同学。家里。尝尝。
这几个词连在一起,钻进萧璟耳中。他仿佛能想象出那翰林府清雅的厨房,新制的点心出炉,温婉的少女特意包了几块,递给眼前这眉眼澄澈的少年,笑着说“家里做的,你尝尝”。
一股莫名的烦躁,如同水底暗生的苔藓,悄无声息地攀附上来。
萧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极淡地颔首,便径直走过,玄色的衣角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脱里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透着一股寒意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内。王爷……好像又不高兴了?是自己回来晚了?还是……
他想不到缘由,只能将那份不安压下,更加谨慎地走进书房,将那几块酥糖小心地放进自己书案抽屉的角落,没敢在王爷面前拿出来吃。
自那日后,萧璟发现,自己似乎很难再忽略“同学”二字带来的微妙影响。
每当脱里提起,无论是说起学堂的事,还是像这样收到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萧璟周身那本就内敛的气场,会沉静到让近身侍奉的仆从都下意识放轻呼吸。
脱里的感知更为敏锐。他几乎能“嗅”到书房里那无形中降低的气压。
王爷的话更少了,眉宇间那层惯常的冷峻仿佛结了更厚的冰。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将一切言行收敛到极致,走路无声,呼吸轻缓,说话前在心底反复掂量,连摆放书本都力求整齐划一,不发出半点不该有的声响。
他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竖起全身的绒毛,时刻警惕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可能代表不悦的波动。
萧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少年越是谨慎,他心底那团无声燃烧的烦躁火焰就越是找不到出口,反而灼得他自己心神不宁。
为何总是苏婉?笔墨纸砚,点心零嘴,这些细致入微的关切,为何总是来自她?
脱里接受这些时,为何那般坦然,甚至……隐隐欢喜?他们平日在内学堂,除了课业,究竟还会说些什么?脱里对她,是否也……
这些问题毫无预兆地在他脑中盘旋,不受控制,无法驱逐。
这日午后,阳光斜照入窗。
脱里正在临摹一份兵部旧的文书格式样本,用的是那锭松烟墨。墨色乌亮,落在宣纸上,墨香随着他笔尖的移动淡淡散开。
萧璟坐在案后,手中是一份关于军马粮草调配的奏报。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落在脱里稳稳运笔的手上,落在那方陌生的砚台和墨锭上。
那墨,看起来确是好墨。但……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冷清,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硬邦邦的味道:
“墨质尚可。”
脱里笔尖一顿,讶然抬头。
萧璟并未看他,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奏报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但胶重,易滞笔,写小楷或工笔尚可,行草或疾书,则欠流畅。”
脱里眨了眨眼,看着手中还剩大半的墨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墨他用着,觉得极好,墨色匀净,下笔顺滑,并无滞涩之感。但王爷说胶重……
“府里库房,”萧璟继续道,依旧没看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有前年陛下御赐的‘清光墨’数块。胶轻烟细,宜书宜画,明日让管家取一块给你。”
脱里愣住了。御赐的“清光墨”?那是贡品,极为珍贵。王爷自己似乎都舍不得常用。
“谢王爷厚赏,”他连忙放下笔,心中却有些不安,“但这墨……同学所赠,尚余许多,我用着已然很好,御墨太过珍贵,我……”
“用着便是。”
萧璟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脱里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却让脱里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是。”脱里低下头,不再争辩。
王爷决定的事,向来很少有转圜余地。他只是心里隐隐觉得,王爷似乎……不太喜欢这锭松烟墨。
萧璟看着他重新坐回去,略显局促地将那锭松烟墨小心挪到书案边角,仿佛那是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
心中那口莫名的郁气,似乎随着这个动作,稍稍纾解了一丝。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用更好的、来自他自己的东西,去覆盖掉那些不断出现在脱里身边的、带着“同学”印记的痕迹。
仿佛这样,就能将某些令他心烦意乱的关联,悄然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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