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琪脚下的那把弯刀,还散发着刚从活人体内拔出的温热。
陈猛没有理会另外两个已经瘫软如泥,屎尿齐流的学员,只是蹲在那里,与同样瘫坐在地的赵琪平齐。他的音调没有起伏,却一字一句地敲进了赵琪的魂里。
“这就是战争。你的第一课,不是学着怎么杀人,是先学会怎么吐。”
他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地上的弯刀。
“吐完了,就把它捡起来。”
说完,陈猛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一具斥候的尸体旁,开始搜检。他很快从斥侯怀里,翻出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肉干。他解开油纸,将肉干凑到鼻尖,鼻翼微动,又用手指掰开一小块,仔细查看断面的纹理。
他的动作很专注,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他拿着那块肉干的手,却久久没有放下。
赵琪的呕吐声终于停了,他浑身虚脱,撑着焦黑的墙壁,用了好几次力才勉强站起来。他看着地上的弯刀,又看了看远处那个沉默的身影,最后还是弯下腰,颤抖着将那柄凶器捡了起来。
“回……回去。”陈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岗上挪。那两个学员是被赵琪半拖半拽着带回去的,他们每走一步,双腿都在打颤,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呻吟。
当他们回到临时的营地时,等待他们的,是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醒着,他们看到了三人满身的狼狈和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村子……村子里……”一个学员抖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琪将那柄弯刀丢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都死了。”
这两个字,像投入滚油的一滴冷水,引爆了所有学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呕~”
离得最近的一个学员第一个受不了,他猛地转身,扶着一棵树,剧烈地干呕起来。这声音像一个信号,压抑的呕吐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山岗上显得格外刺耳。他们将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的酸水都吐了出来,许多人吐到最后,只能蜷缩在地上,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他们终于明白,朱雀门前的厮杀,与真正的战争相比,不过是一场有规则的儿戏。
鬼神营的士兵们沉默地站在一旁,与这片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姿态。一个卫士默默地解下水囊,递给一个吐得快要昏厥的学员。另一个则找来沙土,面无表情地掩盖地上的污物。他们对这种场面早已习惯,他们的平静,比任何话语都更能凸显战争的残酷。
陈猛就在这时回到了人群中央。
他无视了满地的狼藉和那一张张惨白的脸,在空地上,摊开了苏婉晴给的那卷羊皮地图。
“都过来。”
他的音调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呻吟与喘息。
学员们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围了过来,许多人还不敢去看陈猛,他们的头垂着,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陈猛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那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无数条外人绝不知晓的商路、水源、山洞和隐秘小径。
他指着地图上雁门关周围复杂如蛛网的山脉地形,宣布了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从今天起,我们放弃所有正面作战的可能。化整为零,跟他们打游击。”
这个词很新鲜,没有人听懂。
“什么是……游击?”一个户部官员的儿子颤声问道,他生怕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此刻的好奇压过了恐惧。
陈猛抬起头,扫过那一张张茫然的脸。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十六个字,掷地有声。
“我们是山里的鬼,是林中的风,是扎进他们肉里拔不出来的一根根刺。他们吃饭,我们砸锅。他们睡觉,我们放火。他们拉屎,我们都要从旁边丢一块石头过去。”
这番粗俗直白的比喻,让所有人都听懵了。
学员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反应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教官是不是疯了?
他们总共才三百五十人,而关外的北蛮大军,足有十万之众。不据险而守,反而要分散开来,去招惹那头庞然大物?这不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吗?
就连鬼神营的士兵们,也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他们所受的训练,都是结成军阵,正面冲锋,凿穿敌阵。这种打了就跑,如同山匪一般的打法,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一片死寂中,赵元向前跨出一步,对着陈猛重重一抱拳。
“教官让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如同在冰冷的营地里点燃了一丛篝火,让那些动摇的鬼神营士兵,重新站直了身体。
陈猛对着赵元点了点头,然后举起了那块从斥侯身上搜出的肉干。
“他们走得太急了。”
他将肉干掰开,展示给众人看。
“这不是军粮。这是用最粗糙的手法风干的猎物,几乎没有盐,口感又干又柴。北蛮大军的后勤辎重,跟不上他们前锋的脚步。许威开门迎敌,打乱了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拉长了他们的补给线。”
他丢掉肉干,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所以,他们一定会派出无数支这样的小股部队,进入山林,四处劫掠,搜寻食物。他们现在不是一支铁军,而是一群饥饿的蝗虫。”
陈猛的音调冷了下去。
“而我们,就是捕杀蝗虫的猎手。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这些几十人规模的‘觅食队’。”
这番条理清晰的分析,让学员们那混乱的脑子,终于开始重新运转。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全新的,带着复仇火焰的思路,在他们心中慢慢成型。
陈猛不再废话,开始下达命令。
“赵元!”
“在!”
“将所有学员,分为十组,每组五人。再从鬼神营中,挑选十名追踪和潜行最好的老兵,担任各组组长。”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
“你们的任务,不是杀敌,是观察,是骚扰,是活着回来向我汇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与敌人正面接触。”
“遵命!”赵元立刻领命,转身去挑选人手。
很快,十个小组便划分完毕。赵琪被分在了其中一组,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刚才那两个吓破了胆的同伴。带领他们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沉默寡言的鬼神营卫士。
“赵琪。”陈猛喊了他的名字。
赵琪身体一僵,走了出来。
“你的小组,由我亲自带。让你们看看,这第一仗,该怎么打。”
半个时辰后。
陈猛带着赵琪等五名学员,潜伏在一处山谷的必经之路上。
“把那根藤蔓拉过来,绑在这棵树上,高度在马的膝盖位置。”
“你去那边,把那几块松动的石头往下挪一挪,用一根细绳牵住。”
陈猛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他自己则用那柄从村庄里捡来的弯刀,在小径的隐蔽处削着什么东西。
赵琪等人手忙脚乱地按照他的吩咐布置着。这些简单的陷阱,在陈猛的组合下,似乎变成了一套连环的杀招。
布置完毕后,六个人分散隐蔽在道路两侧高处的灌木丛中。
等待是漫长的。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每一个声响都让赵琪他们心头一紧。他们的手心里全是汗,握着弓的手,不停地打滑。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和听不懂的笑骂声,从山谷的另一头传来。
来了!
赵琪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一支三十多人的北蛮小队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他们队形松散,许多人身上还挂着从村庄里抢来的鸡鸭和布匹,一个个有说有笑,毫无防备。
当最前面的几匹马踏入陷阱区时,异变陡生。
“啪!”
一声清脆的绷断声。
绷紧的藤蔓绊索,将一匹快马直接掀翻在地,马背上的骑士发出一声惨叫,被甩飞出去。
紧接着,道路旁的一堆滚石轰然落下,虽然没有砸中人,却将整个队伍的去路堵死,受惊的马匹发出阵阵嘶鸣,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哨声,从陈猛隐蔽的方向响起。
射!
赵琪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拉开了弓。
他想起了陈猛的命令:“别瞄人,射马!让它们乱起来!”
他看到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正在原地打转,便将箭头对了过去。
“嗡~”
弓弦震响。箭矢飞出,准确地扎进了那匹马的后臀。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人立而起,随即发疯般地在狭窄的山道上冲撞起来。
“嗖!嗖!嗖!”
其余几名学员的箭也跟着射出。虽然准头差了许多,但也有两三支箭射中了目标。
一时间,山谷里马嘶人喊,乱成了一锅粥。那些北蛮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懵了,他们拔出弯刀,警惕地四处张望,却连一个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赵琪看着下方那片由自己亲手制造的混乱,一股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奇特感受,从胸膛中升起。
就在此时,陈猛的第二声哨音响起,与第一声的短促不同,这一声悠长而尖厉。
这是什么信号?
赵琪不解地朝陈猛的方向看去,却见陈猛已经从灌木丛中站起,他手中那张特制的角弓拉成满月,三支狼牙箭搭在弦上,箭头对准的,不是任何一匹正在乱窜的战马,而是那个正大声呼喝,试图重整队伍的北蛮小队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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