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曾属于博日格德的战场,此刻正热火朝天。
讲武堂的学员们正将一具具北蛮人的尸体拖拽到一起,准备集中焚烧。缴获的战马被牵引着,发出不安的响鼻。空气里,血腥味与烤肉的香气古怪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独属于战场的味道。
城楼之上,庆功的酒宴仍在继续,喧闹声却小了许多。
陈猛没有坐在酒席间,他独自站在垛口旁,手里摩挲着那枚刚刚从许威府里抄出来的虎头兵符。冰凉的铜铁质感,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这东西,是雁门关的命脉,也是一道催命符。
【这关是拿下了,屁股下的椅子还没坐热,京城里那些人的刀子,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他心里盘算着,目光扫过下方忙碌的兵士。这些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了他功劳簿上的祭品。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从城下飞奔而上,手里高举着一卷用蜡封好的细小竹筒。
“大人!南边来的信鸽,是苏家商号的标记!”
斥候将竹筒呈上。
陈猛接过,捏碎蜡封,从中倒出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他展开纸条,上面没有繁复的问候,只有四个墨迹未干的字,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焦灼。
“京中有变,速归或反?”
陈猛的面皮抽动了一下。
苏婉晴。这女人的消息,比朝廷的驿马还快。
反?
他把纸条凑到火把上,看着那四个字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北风里。
【拿什么反?拿这三百个累得抬不起胳膊的兄弟,去跟整个大靖的百万雄师叫板?苏婉晴啊苏婉晴,你这是在提醒我,还是在逼我做选择?】
他心里清楚,一旦他露出半分迟疑,张普那些人就能立刻给他扣上一顶谋反的帽子,到时候,不止他自己,整个陈家,安郡王府,所有跟他沾边的人,都得万劫不复。
“大人,喝口热酒暖暖身子吧!”
周乾端着一碗酒走了过来,他看着陈猛凝重的脸,将声音压得更低。
“兄弟们都看着呢,咱们接下来……是守,还是……”
陈猛接过酒碗,却没有喝,只是将温热的碗捧在手心。
“不守,也不走。”
就在周乾一头雾水的时候,关隘的另一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划破了雁门关的夜空,也让城楼上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
来了。
陈猛把酒碗放在垛口上,转过身。
只见一队披挂着禁军仪仗的骑士护送着一架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吊桥之外。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的太监,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蟒袍,脸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神扫过城头这些衣衫破烂、浑身血污的兵士,毫不掩饰其中的鄙夷。
此人不是陈洪。
“城上守将何在?还不速速开门,迎接天使?”那太监捏着嗓子喊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周乾的独臂瞬间握住了刀柄,他身后的赵元和一众鬼神营老兵,也都默默地站直了身体,手按在了武器上。那股刚刚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煞气,不加掩饰地散发开来。
吊桥外的禁军骑士们被这股气势所慑,座下的战马都开始不安地刨着蹄子。
“教官!”赵琪几步冲到陈猛身边,压着火气,“这狗东西不是好人!陈洪公公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嘴脸!”
“开门。”陈猛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所有人的议论。
周乾一愣:“大人!”
“开门!”陈猛重复了一遍,不容置喙。
沉重的绞盘再次转动,吊桥缓缓落下。
那名太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在一众禁军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他踩在沾着血污的青石板上,还嫌恶地用脚尖踢开了一块破烂的铠甲。
“咱家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奉旨前来犒劳三军。陈猛何在?”
陈猛从城楼上走下,来到王振面前,拱了拱手:“末将陈猛,恭迎公公。”
王振斜着眼打量了他一番,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丝绸,展开,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腔调念了起来。
“……陈猛接旨!”
“……讲武堂总教习陈猛,于国有功,然擅杀边关大吏,行事乖张,骄纵不法……着即刻交出雁门关兵符,卸去总教习之职,即刻返回京城,听候封赏……”
圣旨的内容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扎进在场每一个讲武堂学员和鬼神营老兵的心里。
没有夸赞,没有体恤,通篇都是斥责和贬低。所谓的“封赏”,听起来更像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胁。
“放屁!”
赵琪第一个忍不住,他涨红了脸,一把拔出了腰间的横刀。
“许威那老贼卖国,我们教官杀他是为国除害!你们这群阉人懂个屁!凭什么夺我教官的兵权!”
“没错!雁门关是我们拿命换回来的!凭什么你说收就收!”
“老子不服!”
周乾和赵元更是直接,一左一右拔刀出鞘,冰冷的刀锋直接架在了王振的脖子上。
“狗太监,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试试?”周乾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王振吓得两腿一软,脸都白了,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尖叫起来:“反了!反了!你们要造反吗?咱家可是代表着陛下!”
他身后的禁军骑士也纷纷拔出佩刀,场面一触即发。
“都住手!”
陈猛一声暴喝。
赵琪和周乾等人的动作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把刀收起来!”陈猛的呵斥声在瓮城中回荡,“想让我背上一个‘挟兵抗旨’的罪名吗?想让全天下的人都骂我们是叛军吗?”
赵琪红着眼,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教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们不回去!大不了,咱们就在这雁门关,自立为王!”
“说得好!”王振一听这话,胆气又壮了起来,他挣开周乾的刀,指着陈猛尖声叫道,“听见没有!陈猛!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兵!咱家今天把话撂在这,你要是敢抗旨不尊,明天,满朝文武的奏章就能把你陈家给淹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陈猛身上。
他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许久,他忽然笑了。
他走到那名吓得发抖的太监面前,亲手为他掸了掸肩上的灰尘,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双手接过了那份薄薄的圣旨。
“王公公一路辛苦,误会,都是误会。”
他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切从未发生。
“末将对朝廷忠心耿耿,对陛下一片赤诚,岂敢抗旨不遵?”
他将圣旨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对王振躬身行礼。
“请公公放心,也请陛下放心。明日一早,陈某便整理行装,即刻启程回京。”
王振愣住了。
周乾和赵琪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陈猛会是这个反应。
王振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以为陈猛是被吓住了,是被朝廷的大义和陈家的安危给拿捏住了。
“算你识相!”他用兰花指点了点陈猛,“早这样不就好了?行了,咱家乏了,给你一天时间交接,明日咱家要看到你出关!”
说完,他便趾高气昂地带着人,去往陈猛让出来的将军府歇息。
瓮城里,死一般的寂静。
“教官……你……”赵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为什么?”周乾的独臂垂下,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陈猛没有解释,只是走过去,捡起周乾的刀,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他拍了拍周乾的肩膀,又看了看那些满脸失望和不甘的兄弟。
“今晚,都好好休息。”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夜色里,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
~
当夜,子时。
陈猛的营房内,灯火通明。
周乾、赵琪、赵元三人围坐在一张摊开的舆图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解与憋闷。
“教官,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赵琪最先憋不住,“那老阉人明显是张普派来摘桃子的,咱们就这么把雁门关拱手让人?”
陈猛没有回答,他只是拿起那枚虎头兵符,放在了舆图上雁门关的位置,然后用手指,将它缓缓推到了周乾的面前。
“从这一刻起,你就是雁门关的代守将。”
周乾猛地一震,霍然起身:“大人!这万万不可!这是抗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陈猛把赵琪白天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圣旨只说让我回京,可没说让谁接替。战时紧急,为防北蛮去而复返,我任命一名代将,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又道:“三百陌刀手,我带走一百五十人,剩下的一百五十人,交给你。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账册,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赵元好奇地问。
“许威的命根子。”陈猛解开油布,露出里面那本泛黄的账册,“也是一条能拴住整个北境世家豪族的狗链子。”
他翻开账册,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
“某年某月,张家走私铁器三百斤出关。某年某月,李家贩卖禁药给北蛮王庭。这里面,记录了北境大大小小几十个家族通敌的罪证。”
陈猛看着周乾,一字一句地教他:“这份名单,不能交。捏在手里,谁不听话,就敲打谁。谁敢给你使绊子,就让他家破人亡。水至清则无鱼,你要学会用这些脏东西,控制那些更脏的人。”
周乾捧着那本账册,只觉得它比千斤巨石还要沉重。他从一个只懂冲锋陷阵的武夫,第一次窥见了权术那冰冷而残酷的一面。
最后,陈猛又叫来几名在之前的战斗中表现得最为机敏的讲武堂学员。
“你们几个,从明天起,不再是讲武堂的人了。”
几名学员脸色一白。
“我这里有几份路引和一些金银,”陈猛拿出几个钱袋,“你们换上牧民的衣服,俩人一组,去草原。或者跟着苏家的商队,去北蛮的王庭。别让人知道你们是谁,也别轻易联系我。”
他看着这几个半大的少年,轻声说道:“你们,去做我的眼睛和耳朵。我要知道,草原上的每一阵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学员们没有多问,只是重重地点头,将钱袋和路引贴身藏好。
一切安排妥当。
营房里只剩下陈猛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他望着南方,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等着他一头扎进去。
陈猛拿起那把皇帝御赐的斩马刀,轻轻擦拭着。
光滑的刀身,映出他年轻的面孔,和那双在黑夜里亮得惊人的眸子。
“既然你们喜欢在棋盘上玩,”他对着刀身上的倒影,低声自语,“那我就回去,把你们的棋盘,给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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