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三辆青篷马车便碾着村道的泥泞,停在了潇潇农庄新落成的庄门牌坊前。
为首的车上下来个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的文士,身着七品鸂鶒补子官服,身后跟着两名衙役,以及两个账房打扮、眼珠乱转的随从。正是新任宜城县主簿——周文远。
牌坊下,玄墨已候在那里。他今日罕见地穿了身靛青色细布长衫,虽无纹饰,但挺拔的身姿与沉静的气度,让那身普通衣裳也显得不同寻常。
“周主簿莅临,有失远迎。”玄墨拱手,语气平淡。
周文远眯眼打量,脸上堆起笑容:“玄总监客气。本官上任伊始,便听闻贵庄乃我县新兴之典范,特来考察,也好向州府呈报。”他目光掠过牌坊后整齐的田垄、水渠,以及远处已初具规模的作坊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庄主已在议事堂等候,主簿请。”玄墨侧身引路。
一行人穿过庄户居住区。正是早饭时辰,几处公共灶棚飘出饭香,孩童奔跑嬉戏,见到玄墨皆脆生生喊“总监好”,对周文远等人则好奇张望。房屋虽仍多土坯,却齐整干净,路旁还栽着新发的树苗。
周文远边走边问:“听闻贵庄施行‘工分制’,人人劳作,按劳取酬?”
“正是。”玄墨简答。
“新奇,新奇。”周文远抚须,“不知这‘工分’如何折算银钱?赋税又当如何计缴?”
问题直指核心。玄墨脚步未停:“庄内自有章程,皆已报备里正。至于赋税,农庄产出皆按律缴纳,分文不少。”
说话间,已至议事堂。这是座新盖的宽敞砖木厅堂,陈设简洁,正中挂着幅手绘的《农庄发展规划图》,图上分区明确,标注清晰。
林潇渺坐在主位,见人进来,起身相迎。她今日穿了身便于行动的藕荷色窄袖衣裙,发髻简单绾起,只插了根木簪,却目光清亮,气度从容。
“民女林潇渺,见过周主簿。”
分宾主落座,春草奉上茶——是农庄自制的金银花茶,清热去火。
周文远浅啜一口,放下茶盏,笑道:“林庄主年轻有为,将这荒村野地经营得如此生机勃勃,实令本官钦佩。尤其那‘潇潇牌’豆腐、果酒,便是在县衙也时有耳闻。”
“主簿过奖,不过是为求温饱,带着乡亲们摸索些活路。”林潇渺语气谦和。
“活路好啊。”周文远话锋一转,“只是这‘活路’若想走得长远,需得合规合矩。本官查阅过往文书,贵庄这‘集体劳作、统一分配’之法,于本朝律例中尚无明载,其中产权归属、劳资纠纷等,皆存隐患呐。”
终于切入正题。林潇渺神色不变:“农庄所有土地,皆依法立契,归属明确。庄户自愿加入,签有契约,权责清晰。至于劳作之法,旨在提高效率,惠及众人,若主簿觉得何处不妥,还请明示。”
“非是不妥,是恐日后生变。”周文远身体微微前倾,“本官也是为贵庄着想。不若这般,由县衙出面,为贵庄立个‘官督民办’的名目,豆腐、酿酒等要紧作坊的方子,也报备官府一份,如此,既合规制,也好受官府保护,免被宵小觊觎。”
图穷匕见。要配方,还要介入管理。
玄墨眼神微冷。林潇渺却笑了:“主簿美意,民女心领。只是这豆腐、酿酒之法,并非什么秘传,不过是些农家土法改良,值当不起官府特意保护。至于‘官督民办’……”她顿了顿,“农庄草创,规模尚小,恐担不起如此名头,反给县衙添麻烦。”
“诶,不麻烦。”周文远摆摆手,“林庄主不必过谦。本官实言相告,州府几位大人也对贵庄颇感兴趣。若能挂上‘官督’之名,日后销路、原料,官府皆可行些方便。这对贵庄,可是莫大机遇。”
软硬兼施。
林潇渺沉吟片刻,道:“兹事体大,容民女与庄中众人商议。主簿远道而来,不如先看看庄中情形?春草,带主簿去豆腐坊、酿酒坊转转,再将咱们新试的果酱装两罐,给主簿尝尝。”
这是送客,也是给彼此台阶。
周文远目光闪了闪,旋即笑道:“也好,本官正想开开眼界。”
送走周文远一行,议事堂内气氛微沉。
“他盯上方子了。”玄墨道,“所谓‘官督民办’,无非是想分润控制。今日不成,必有后招。”
林潇渺走到规划图前,手指轻点:“后招无非几种:抬高原料价、卡住销路、寻衅挑事,或从我们内部找人下手。前两者,只要我们产业链自己握紧,扩展快过他们封锁的速度,就不怕。后两者……”
她转身:“阿豹,护卫队训练再加紧,尤其是夜间巡逻和陌生面孔盘查。春草,跟庄里老人们都通个气,若有外人打探方子或挑拨,立刻报上来。苏姨,作坊的原料进出、成品库存,账目要更细,每三日核对一次。”
众人应下。
“至于周文远提到的‘州府大人感兴趣’,”林潇渺看向玄墨,“恐怕不全是他虚张声势。我们的东西卖得好,动了某些人的奶酪。接下来,恐怕不止官府,本地商户也会有所动作。”
玄墨颔首:“我已让影七去查,近日县里和州府哪些商号与周文远往来密切,又有哪些可能对我们生忌。”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报:玄墨前几日托人寻找的几位匠人,到了。
来者三人。为首是个五十出头、手臂粗壮的老铁匠,姓胡,因原东家犯事铺子被抄,流落在外。另一对是中年夫妻,男人姓郑,是个木匠,尤擅机关榫卯;妻子王氏,竟懂些织机和染布技艺。三人皆面容憔悴,但眼神尚存清明手艺人的执拗。
林潇渺亲自见了,问了些技艺关节,三人对答虽拘谨,却言之有物。
“庄里正缺能手。”林潇渺道,“胡师傅可掌铁器坊,需打造改良农具,日后或需些特殊铁器。郑师傅负责木工坊,农具、家具、乃至建筑构件,皆需您把关。王娘子可试着管织染组,庄里妇人多,若能自产些布匹,也是好事。”
她将早已拟好的契约拿出:“三位皆按‘技工’待遇,月钱之外,根据所带学徒数量、所出新品价值,另有分红。住处已安排,家人可一并接来。唯有一条:技艺不得私传外人,庄内发明改良,归属农庄。”
条件丰厚,要求也明确。三人对视,胡铁匠哑声道:“东家,我等……皆是戴罪之身牵连,您不介意?”
“我要的是手艺和尽心。”林潇渺道,“过往如何,与农庄无干。但入庄之后,守庄规,尽本分,诸位可能做到?”
三人面露激动,重重应下。
安置好匠人,已是午后。
林潇渺独自去了庄外试验田。这里划出了几块特殊区域,由她亲自打理。一块种着从守山人那里带回的几样耐寒耐瘠的野生豆薯类,一块则是尝试嫁接的果树苗,还有一块,种着她让玄墨寻来的、据说是西域传来的“胡麻”和一种名为“甘柘”的作物。
甘柘苗已长到尺余高,茎秆紫红。林潇渺蹲下,小心检查叶片。这东西,若她没猜错,可能是甘蔗的早期变种。若真能成,制糖或许有望——在这时代,糖是绝对的奢侈品和高能量物资,无论对于日常补充体力,还是可能的“战时”后勤,都意义重大。
胡麻长势稍弱,但已结籽。她捏开一粒,闻了闻,有隐约的油香。若能榨油,又是条财路,且油料在诸多方面都有用。
“庄主。”身后传来苏夫人的声音。她端着个粗陶碗,“先吃点东西吧,晌午都没顾上。”
是一碗加了蛋花的疙瘩汤,热气腾腾。
林潇渺接过,就在田埂上坐下:“小宝睡了?”
“睡了,阿豹带着几个孩子在练蹲马步,玩得欢。”苏夫人也在旁边坐下,看着眼前的作物,“这些……真能成吗?”
“试试看。”林潇渺喝口汤,“农事就是如此,十次尝试,成一次便是大幸。但不成,也得知道为何不成。”
苏夫人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上午那周主簿……来者不善。我听着,心里慌。”
“兵来将挡。”林潇渺语气平静,“我们没犯错处,他便难用官法明压。暗里的手段,小心防备便是。倒是他这一来,提醒了我们——农庄不能只埋头种地,得有些能在‘台面上’说话的人,和让旁人忌惮的‘依仗’。”
“依仗?”
“比如,若我们的东西,成了州府甚至京城某位贵人的‘专供’;若我们庄里出的新农具,被官府认可推广;若我们吸纳的流民工匠足够多,成了县里安置的典范……”林潇渺眼神微深,“利益捆绑得越紧,名声传得越广,想动我们,就越要掂量。”
苏夫人似懂非懂,但看林潇渺神情笃定,心下稍安。
“对了,”林潇渺想起一事,“晚些让春草把上次从守山人那儿抄录的驱虫防瘴草药方子,挑几样常见的,试着在坡地种一些。日常可用,也多条门路。”
暮色四合时,周文远的马车驶离农庄。
车内,周文远脸色阴沉。今日看似转了农庄,尝了新品,实则关键处一无所获。那林潇渺看似年轻,说话却滴水不漏,滑不溜手。庄里上下,对她信服得很,连个打听闲话的都没寻着。
“老爷,接下来……”身旁账房低声问。
“给州府‘福瑞斋’的刘掌柜递个信,”周文远冷声道,“就说,宜城这边的新鲜玩意儿,怕是不好轻易拿到方子了,让他自己琢磨。另外,给县里那几个粮行、布庄透个风,潇潇农庄接下来,怕是要自己收粮收布了。”
账房会意:这是要借商界之力,进行围堵。
“还有,”周文远眯起眼,“查查那个姓玄的底细。一个护卫总监,气度不像寻常武夫。”
马车渐行渐远,没入夜色。
而就在农庄外三里,一处荒废的土坡上,两个黑影静静伫立,望着农庄方向零星亮起的灯火。
其中一人身形瘦削,眼中隐有暗红微光流转,低声道:“‘种子’的气息……更清晰了。虽微弱,但确与‘圣核’同源。”
另一人声音沙哑:“此地人多眼杂,且那庄中似有股令我不适的‘洁净’气息。不宜妄动。”
“无妨,‘三星’渐聚,地脉将沸。待‘墟眼’动荡加剧,此地自会受波及。届时,或可趁机……”瘦削人影舔了舔嘴唇,“主上吩咐,眼下首要仍是寻得准确‘入口’。此地,只需标记。”
两人悄无声息退入黑暗,仿佛从未出现。
只有夜风掠过荒草,发出簌簌声响。
农庄内,林潇渺似有所感,蓦然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怀中吊坠,微不可察地一颤。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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