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林潇渺已站在新建的试验窑前。窑口余温尚存，空气中弥漫着石灰石煅烧后的特殊气味。她脚边摆着三块不同配比的灰白色板块，正是历时半个月、失败七次后终于初步成功的“特种水泥”试制品。
“一号配比凝结最快，但脆性大，抗压不足。”她用铁锤轻敲，第一块应声裂开细纹。
“二号配比韧性好，但初凝时间太长，不适用快速施工。”
“三号配比……”她将目光投向最后那块色泽均匀、表面光滑的板块。铁锤落下，发出沉闷结实的“铛”声，只留下浅白印痕。她又取水泼洒，观察表面吸水情况，再用小刀刮擦。
旁边的木匠老赵紧张地搓着手：“庄主，这第三炉的成色，看着比前两回强多了。”
林潇渺终于露出半月来第一个舒展的笑容：“抗压强度、耐水性、凝结时间，都达到了基础要求。虽然比不得现代的标准水泥，但放在当下，足以称为‘神物’。”
她蹲下身，用手指摩挲着坚固的水泥块，脑中已浮现出无数应用场景：修建更坚固的水渠堤坝、铺设农庄之间的硬化道路、建造能抵御山洪的仓库、甚至……构筑防御工事。
但笑容很快收敛。
“配方和烧制工艺必须绝对保密。”她站起身，对老赵和负责窑炉的两个前山贼——现在已是技术骨干的阿石和阿土——严肃道，“试验记录全部封存。从今日起，试验窑区划为‘甲等禁区’，出入需我或玄总监的手令。”
众人凛然应诺。
就在这时，春草急匆匆跑来，手中拿着一份盖有县衙红印的文书，脸色不太好看：“庄主，县里刚送来的。何主簿派人传话，说……说咱们新建的砖窑、石灰窑，还有这个试验窑，都未在工房备案，属‘私设工坊’，按律要么补办批文，要么……”
“要么怎样？”林潇渺接过文书。
“要么停用，要么……可由官府指定‘合规商户’代为经营，咱们只需提供‘场地和人力’即可。”春草愤愤道，“这不就是明抢吗！”
林潇渺快速浏览文书。措辞冠冕堂皇，引用律例头头是道，最后限期十日内办理完备手续，否则将“依律查处”。
她冷笑。何主簿上任两个月，这是第三次找茬了。前两次以“税赋核查”、“用工规范”为由，被她和玄墨以完备账目和雇佣契约挡了回去。这次，直接冲着核心生产力来了。
“批文难办吗？”她问。
“我问了送信的小吏。”春草压低声音，“暗示说，若想办得快，需‘打点’工房、户房诸位老爷，还得……让出窑厂三成干股，由何主簿推荐的商人‘代管’。”
果然。胃口越来越大。
“何有德，寒门举子出身，在工部观政三年，外放至本县任主簿刚满两年。”书房内，玄墨将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林潇渺面前，“此人表面清廉，实则善于钻营。他与本县刘县丞是姻亲，与州府一位姓王的粮商往来密切。”
林潇渺翻阅卷宗，上面记录了何主簿近半年的行踪、交往人物，甚至有几笔来源不明的收入记录，时间、数额模糊，但足以令人联想。
“你何时查的这些？”她惊讶于玄墨的效率。
“从他第一次来农庄‘视察’之后。”玄墨淡淡道，“此人眼神不正，看作坊器具如看金矿。我便让‘灰影’留意了。”
“灰影”是玄墨旧部暗中组建的情报网络，此前主要用于探查“暗渊”和朝堂动向，如今竟也用到了地方官吏身上。
“他想吞下窑厂，恐怕不止为钱。”林潇渺沉吟，“水泥若能用于官道修建、城墙加固，其中利益巨大。他背后或许还有人。”
“王粮商与州府工房吏目有旧。而州府今年确有重修官道、加固河堤的工程计划，预算已批。”玄墨又递过一张纸条，“这是三日前，何有德密会王粮商时，隔壁雅间‘灰影’听到的零星对话，提及‘新材’、‘贡品’、‘上达天听’等词。”
林潇渺瞳孔微缩。
若水泥性能被上报，引起朝廷注意，那就不是一县主簿能吞下的了。何有德急于控制窑厂，可能是想抢先将此物作为“祥瑞”或“奇技”献上，博取功名，也可能是受更大人物指使，欲垄断此利。
无论哪种，对农庄都极为不利。
“批文不能给。”林潇渺斩钉截铁，“一旦备案，配方、工艺便难保密。所谓‘代管’，更是引狼入室。”
“但十日后，他必会借题发挥，带人查封窑厂。”玄墨提醒，“县衙手续齐全，我们明面上反抗，便是对抗官府。”
硬碰硬，农庄如今还没这个资本。
正当二人苦思对策时，门房来报：李乡绅求见。
李乡绅？那个曾试图低价收购豆腐配方、后来被林潇渺以分销合作稳住的地头蛇？自合作后，他倒也老实，按约销售“潇潇牌”货物，未再生事。此时突然来访……
“请到前厅，奉茶。”林潇渺与玄墨对视一眼，起身前往。
前厅里，李乡绅不复往日倨傲，反而有些坐立不安。见林潇渺进来，忙起身拱手：“林庄主，冒昧打扰。”
“李员外客气，请坐。”林潇渺不动声色，“可是合作上有何问题？”
“不不，合作甚好，甚好。”李乡绅搓着手，压低声音，“林庄主，老夫今日来，是得了个消息，觉得……该提醒您一声。”
“哦？请讲。”
“何主簿……最近与州府来的几个商人走得极近，其中就有做建材生意的。”李乡绅声音更低了，“他们打听您这窑厂，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何主簿已在草拟文书，要以‘私设大型工坊、未缴专项匠税’为由，不仅要封窑，还可能……罚没部分田地充公。”
林潇渺心中一凛。罚没田地？这比单纯封窑狠毒得多！土地是农庄根基。
“李员外为何告知我这些？”她直视对方。
李乡绅苦笑：“林庄主，咱们合作这段日子，老夫也算看明白了，您是做实事的，带着大家伙挣钱。何主簿那些人……吃相太难看了。这次他们想吞窑厂，下次说不定就轮到我们这些本地商户。况且……”
他犹豫了一下：“何主簿许是答应给那几个州府商人好处，但对我们本地人……怕是想踢开单干。唇亡齿寒的道理，老夫还懂。”
林潇渺略感意外。利益面前，李乡绅竟能看得稍远一步。
“多谢李员外提醒。此事，我已有计较。”她顿了顿，“不过，或许真有需要李员外帮忙之处。”
“您说！”
“若过几日，县衙真有人来查问窑厂之事，还请李员外和其他几位相熟的商户，帮忙说几句话——就说咱们这窑厂，烧的是农庄自用的砖瓦、石灰，雇的都是本地农户，带动了周边活计。”林潇渺道，“众人拾柴火焰高。”
李乡绅略一思忖，明白了：“成！这事包在老夫身上。别的本事没有，联络些老友，说道说道，还是可以的。”
送走李乡绅，林潇渺回到书房，对玄墨道：“看来，何主簿比我们想的还急。他连‘罚没田地’这种招数都想好了，恐怕不会等足十日。”
“你打算如何应对？”玄墨问。
“批文不能给，窑厂不能封，田地更不能动。”林潇渺眼中闪过锐光，“既然他拿着‘私设工坊’的律条说事，那我们就让这工坊，变得‘合理合法’，让他无从下手。”
“如何变？”
“将窑厂，变成‘县学工科试验场’如何？”林潇渺嘴角微扬。
玄墨怔住：“县学？”
“我打听过，本县县令陈大人，虽是进士出身，却对格物杂学颇有兴趣，常叹‘匠作之术，亦有大用’，只是苦于无人深研，县学中也只教经义文章。”林潇渺道，“若我们将窑厂，挂上‘为县学工科试验、培养匠才、研制利民新材’的名头，再将部分产出，以成本价优先供应县衙修葺公用设施……”
“陈县令或许会感兴趣。”玄墨明白了，“但何主簿主管工房，他若阻挠……”
“所以，我们不能直接找陈县令。”林潇渺微笑，“县令夫人信佛，常去城西白云庵进香。而白云庵的素豆腐，一直用的咱们‘潇潇牌’。庵里主持静安师太，与我因探讨素食改良，有过几面之缘，对我印象尚可。”
玄墨立刻懂了：“你要走夫人路线？”
“投其所好，示之以利，陈之以义。”林潇渺铺开纸笔，“我写一份《关于设立县学工科试验场暨新型建材惠民方案》，着重写此物于修桥铺路、加固水利、乃至边防工事之潜在益处，再附上一块水泥试块作为样品。请静安师太寻个合适时机，转呈县令夫人。夫人若觉得有趣，自会拿给县令看。”
“同时，让李乡绅等人，在民间散布风声，就说农庄窑厂正在试验‘利国利民’的新材料，若能成，县里修路筑堤可省大半银钱，还能招募更多匠人学徒。”
双管齐下。既从上层打动可能支持他们的县令，又在民间营造舆论。
“风险在于，若陈县令也动心，想直接索要配方……”玄墨皱眉。
“所以方案中要写明，此物尚在‘试验改良’阶段，工艺不稳定，需持续投入研究。农庄愿承担所有试验成本，并承诺一旦成熟，首先低价供应本县公用，并公开基础配比，惠及全县。”林潇渺道，“我们让出部分‘名’和未来的‘利’，保住当下的‘实’和控制权。”
这既是拖延，也是以退为进。
玄墨深深看她一眼：“你这些……都是跟谁学的？”如此娴熟地周旋于官、商、民之间。
林潇渺低头磨墨，轻声道：“以前……为了申请科研经费、推广农业技术，没少跟各路部门、企业、农户打交道。古今中外，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计划紧锣密鼓展开。
春草带着精心包装的水泥样品和方案书前往白云庵。阿豹暗中联络李乡绅等人。林潇渺则加快水泥的实用性测试，在农庄内选了一段经常泥泞的小路，用水泥混合砂石铺设试验路面。
第三日傍晚，路面初凝，已能行人。庄户们惊奇地在坚硬平整的路面上走来走去，啧啧称奇。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驰入农庄，送来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指名交予玄墨。
玄墨拆信，阅后，脸色瞬间沉下。
“怎么了？”林潇渺问。
“‘灰影’急报。”玄墨将信纸在灯上点燃，“何主簿昨日密信州府，不仅提及窑厂和新材，还……提到了你。”
“我？”
“信中说，北境农庄林氏女，擅奇技，握秘方，然身份不明，行踪可疑，与‘边军旧人’往来密切，或与近日边境细作流言有关。建议州府派人详查，必要时可‘控制其人，收没其产，以防资敌’。”
灯花爆了一下。
林潇渺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这已不止是谋财，而是要借“通敌”这等杀头大罪，将她连根拔起！
“边境细作流言？边军旧人？”她立刻想到玄墨的身份，“是冲你来的？”
“或是借题发挥，一石二鸟。”玄墨眼中寒意森森，“何有德，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人脉直接攀扯边军。他背后，确有高人指点，且对我……或许有所猜测。”
“州府何时会派人？”
“快则三五日，慢则七八天。”玄墨看着窗外沉下的夜幕，“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让陈县令明确表态，至少保住农庄基本盘。否则，一旦州府介入，事情就复杂了。”
林潇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震荡。原以为只是商业和技术的博弈，转眼竟已卷入政治漩涡和人身陷害。
“白云庵那边，还没有回音。”她强迫自己冷静，“但我们不能只等这一条路。玄墨，你手中……有没有能暂时让何主簿‘自顾不暇’的东西？比如，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收入？”
玄墨目光微闪：“有，但不多，且一旦抛出，便是撕破脸，再无转圜。”
“那就先备着。”林潇渺走到窗边，看着试验场上为明日展示而准备的、已初具规模的水泥路面和一个小型防洪堤模型。
夜风微凉，带着山野气息。
她握紧袖中的引星石。与“归墟之眼”和“暗渊”的宏大威胁相比，眼前官场倾轧似乎只是小坎。但恰恰是这些“小坎”，若处理不当，足以让一切宏图夭折。
“加快进度。”她转身，对玄墨道，“明日起，试验场对外开放，邀请附近村民、商户前来观看水泥效用。声势造得越大越好。同时，让春草再去一趟白云庵，加送一份‘水泥可用于修缮庵堂、福泽信徒’的专门方案。”
她要让何主簿和他的后台看看，这农庄，这窑厂，这人，不是他们想动就能轻易动的。
夜色渐浓，农庄各处陆续熄灯。但庄主小院和试验场的灯火，亮至后半夜。
而此刻，县城何府书房内，何主簿正对着一份刚收到的州府回函，露出志在必得的冷笑。函中只有一行字：
“依计行事，州府不日遣人。务求人赃并获。”
（第一百一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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