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铜制烛台上噼啪作响,将云啸天的影子拉得又长又颤,仿佛随时会断裂。这间书房曾经是无名最熟悉的地方,檀木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兵法典籍,墙角那盆云啸天最爱的君子兰依旧翠绿,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无名站在书桌前,目光落在云啸天脸上,心中猛然一紧。不过数月未见,这位曾经英姿勃发、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镇北侯,竟仿佛苍老了十岁。两鬓已然斑白,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连那总是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了。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眼中的疲惫——那是一种深入骨髓、连掩饰都放弃了的倦怠。
“大哥...”无名声音干涩,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云啸天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无名心悸——有无奈,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歉意?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
良久,云啸天缓缓抬手,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从书桌最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一物——那是一份卷轴,陈旧得边缘已经泛黄破损,但封口的火漆却是新的,鲜红如血。
“这是计划的另一半...”云啸天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许久未曾说话,“我修改过的。”
无名盯着那卷轴,没有立刻去接。他太清楚“计划”指的是什么——那个他们花了整整五年时间谋划,牵涉无数人性命,足以改变朝堂格局甚至天下大势的庞大布局。原计划一直由两人共同完善,各持一半,缺一不可。
“为什么修改?”无名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云啸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因为原计划里,宸儿没有活路。”
无名呼吸一滞。
“你知道那孩子。”云啸天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痴傻,蒙昧,没有感情...他若知道全部真相,要么崩溃,要么走上绝路。”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我不能...我做不到...”
“所以你就修改了计划?在我们付出了那么多之后?”无名的声音开始不稳,愤怒与不解交织,“大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可能会让所有人白白牺牲!可能会让整个计划失败!”
“我知道!”云啸天突然提高声音,双手重重拍在书桌上,震得烛火猛烈摇晃,“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年,每一个牺牲的兄弟,每一滴流下的血,每一天提心吊胆的谋划,我都刻在骨头里!但无名...”
他的声音又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但宸儿是我的儿子。他是无辜的。”
无名痛苦地闭上眼睛。他能理解,却又无法接受。他们为之奋斗的不只是一个目标,更是无数人的信念与牺牲。而现在,云啸天因为父子之情,要将这一切置于危险之中。
“如果...”云啸天重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我失败了,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大哥...”
他将卷轴向前推了推,那双曾经稳如磐石、能挽强弓射大雕的手,此刻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卷轴。
“帮我...给宸儿一个选择的机会。”云啸天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脆弱,“不是被命运推着走,不是被迫承担不该他承担的...一个真正的选择。”
无名盯着那卷轴,仿佛它是什么可怖的毒物。他知道一旦接过,就代表接受了云啸天的托付,代表他可能必须背离原本的誓言,代表未来将面临难以想象的抉择。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沉重如铁。
终于,无名缓缓伸手,指尖触碰到卷轴的刹那,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他接过来,手无法控制地颤抖,那卷轴虽轻,却重如千钧。
“大哥...”他再次唤道,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质问,只剩下沉痛的复杂情绪——忠诚与背叛的交织,理解与不甘的碰撞,还有对眼前这人深深的担忧与...怜悯。
云啸天摆摆手,动作疲惫至极:“走吧,现在就走。离开侯府,离开京城,别再回来。”
“可是计划——”
“计划我会完成我该做的部分。”云啸天打断他,语气重新变得强硬,那是无名熟悉的、不容置疑的镇北侯的语气,“你的任务已经变了。保护好这半份卷轴,保护好你自己。以后...”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痛色:“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自己,也...别恨宸儿。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将来无论他成为什么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记住,那不是他的错。”
无名握紧卷轴,指节发白。他想说什么——想质问云啸天是否想过那些牺牲的兄弟,想问他是否还记得他们共同的理想,想告诉他这样的决定可能会让一切都付诸东流。
但看着云啸天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所有话语都卡在喉间。
最后,无名深深看了云啸天一眼,仿佛要将这位亦兄亦父的人永远刻在心里。然后他转身,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却异常坚定。书房门打开又关上,他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决绝而无回头。
云啸天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高大却孤寂。他缓缓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良久,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从指缝间漏出,那是一个男人、一位将军、一个父亲全部的无助与挣扎。
他并不知道,在书房角落那排高大的檀木书架后,一个幼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阴影里。
云宸的潜意识自己是在找一本躲猫猫时藏起的连环画,却意外撞见了这一幕。他听不懂父亲和无名叔叔大部分对话,却能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与悲伤。他看见父亲斑白的鬓角,看见无名叔叔颤抖的手,看见父亲眼中从未有过的脆弱。
云宸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他不明白“计划”是什么,不知道“卷轴”意味着什么,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字眼——“没有活路”、“选择的机会”、“别恨宸儿”。
孩子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攥紧了。他想冲出去抱住父亲,想问无名叔叔为什么要走,想大声说“我不需要选择,我只要爹爹”,但本能告诉他,不能出声,不能被发现。
直到无名离去,父亲独自站在书房中,那孤独的背影让云宸鼻子一酸。他看见父亲抬手捂脸的姿势,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在他心中,父亲永远是巍峨如山、无所不能的镇北侯,是能单手将他高举过头顶、笑声震天的英雄。
可是此刻的父亲,看起来那么...苍老。
云宸蜷缩在书架后,小小的身体因为压抑情绪而微微发抖。他不懂成人世界的复杂与残酷,却已经隐隐感知到,有些东西正在改变,有些他珍视的事物正在碎裂。他将脸埋进膝盖,无声地流泪,为父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脆弱,为无名叔叔决绝离去的背影,也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预感。
许多年后,当云宸长大成人,经历生死离别,权谋争斗,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这个书房中的场景总会不经意间浮现——昏黄的烛光,颤抖的卷轴,父亲苍老的侧脸,还有那句飘散在空气中的“给宸儿一个选择的机会”。
那时的他才会明白,这个夜晚埋下的不仅仅是一个秘密、一份卷轴,更是一颗命运的种子,在时光土壤中悄然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荫蔽也束缚了他的一生。
而此刻,书房重归寂静。烛火燃尽最后一截,挣扎着跳动几下,终于熄灭。黑暗吞没了一切,包括那个站在书桌前久久不动的身影,和书架后那个无声哭泣的孩子。
只有那份被修改过的计划,静静躺在无名怀中,随着他远离侯府,没入京城的茫茫夜色,如同一颗投入命运长河的石子,涟漪将荡向无人预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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