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的黑暗,粘稠而沉重,像是浸透在深海之底。
云宸的意识在这片黑暗中沉浮,分不清方向,辨不出时间。他感觉自己在下坠,又像是在漂浮,唯一清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每一缕灵魂都被抽干,只余下空空如也的躯壳。
然后,光来了。
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书房里昏黄的烛火。那光晕温暖而熟悉,带着松墨和旧纸张的味道。
云宸发现自己变得很小,小到只能躲在父亲书房最高的书架后面。透过竹简与卷轴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两个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是父亲,云啸天。
还有无名师叔——但样子年轻得多,鬓角还没有白发,眼角也尚未刻上那些细密的皱纹。他们面对面站着,气氛紧绷得让躲在暗处的幼年云宸屏住了呼吸。
“大哥!你以为这是在救他?这是在催命!”
无名师叔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的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是云宸熟悉的动作,每当师叔极度焦虑时就会这样。
云啸天背对着书架的方向,云宸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只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微微塌陷,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我没有退路了。”父亲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潜龙阁在逼,国师的人在找……朝廷已经盯上了云家,盯上了宸儿。”
“那就带他走!”无名上前一步,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我们隐姓埋名,去北漠,去南海,去那些庙堂势力够不到的地方——”
“够了!”
云啸天猛地转身。那一瞬间,躲在书架后的云宸看见了父亲的脸——那张总是温和带笑的脸,此刻却布满了他看不懂的悲怆与绝望。烛光在父亲眼中晃动,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火苗。
“无名,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云啸天的声音颤抖起来,“三个月前,我已经试过了。带着宸儿出城不到五十里,就被截回来了。国师府的人……他们不是来追捕的,他们是来‘提醒’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扔在书桌上。
那是一块小小的玉佩,通透莹润,上面刻着云家的家纹。幼年云宸认得这块玉——那是他周岁时父亲亲手戴在他脖子上的,但几天前莫名其妙不见了,父亲只说是不小心摔碎了。
此刻,玉佩完好无损,只是系绳处染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这玉是从一个死人身上找到的。”云啸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派去探路的暗卫,十七个人,只回来了这一个,带回了这块玉。”
无名盯着那玉佩,脸色由青转白。
书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躲在书架后的云宸抱紧了自己的膝盖,他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但那种压抑的气氛让他本能地感到害怕。
良久,无名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所以你就决定……按那个疯子的计划来?”
“玄微子道长不是疯子。”云啸天闭上眼睛,“他是唯一一个研究混沌之力超过三十年,还活着的人。”
“活着?”无名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大哥,你管那叫活着?我上个月才去过青冥山,玄微子已经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他的意识被那股力量蚕食得千疮百孔,整天对着空气说话,说他在和混沌对话——”
“但他确实控制住了力量!”云啸天猛地睁开眼睛,“三十年!无名,整整三十年,混沌之力在他体内,却没有爆发,没有反噬!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理论是对的,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混沌之力是可以被引导、被控制的!”
无名痛苦地摇头,后退了一步,像是无法承受这个说法:“控制?大哥,你看见的是‘控制’,我看见的是代价。玄微子付出的代价是他的神智,他的记忆,他作为人的一切!你现在要把同样的命运强加给宸儿?”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云啸天突然爆发了,他一掌拍在书桌上,砚台跳起,墨汁溅了一地,“眼睁睁看着宸儿被潜龙阁带走,成为他们打开混沌遗迹的‘钥匙’?还是等着国师府的人来,把他当成威胁铲除?无名,宸儿是我的儿子!我宁可让他背负力量,也不愿看他沦为祭品!”
“祭品?”无名抓住了这个词,眼中闪过寒光,“所以你承认了?玄微子的计划本质上就是一场献祭——以宸儿的身体为容器,承载那股不该存在于世的力量。大哥,你想过没有,就算成功了,宸儿会变成什么?一个活着的封印?一个行走的灾厄?”
云啸天没有回答。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书房里的影子疯狂舞动,像是无数挣扎的鬼魂。幼年云宸把自己缩得更小,他看见父亲的侧脸在明灭的光影中,有一行水光悄然滑落。
那是云宸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父亲流泪。
“至少……”云啸天的声音在风中破碎,“按照计划走下去,宸儿还有一线生机,还能活着。无名,我只要他活着。哪怕变成怪物,哪怕被世人畏惧,哪怕终有一天他会恨我入骨……我只要我的儿子,活着。”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书房里每一个角落。
无名沉默了很久很久。他走到书桌边,拿起那块染血的玉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血迹。烛光下,他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愤怒,有悲哀,有一种深深的无力。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最终,无名说。但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坚决,只剩下疲惫的坚持。
云啸天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计划已经启动了。三天前,玄微子留在宸儿体内的封印已经开始松动。无名,这不是选择,这是命运。”
“去他妈的命运!”无名猛地将玉佩摔在地上。
玉没有碎,只是滚到了书架边,停在幼年云宸的视线里。那上面的血迹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一只不祥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一切。
然后,画面开始晃动。
书架在摇晃,烛火在扭曲,父亲和师叔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幼年云宸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想要抓住什么,但小手只摸到冰冷的竹简。
“宸儿……”
他听见父亲在呼唤,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
声音被撕裂,被拉长,变成诡异的回响。书房崩塌成碎片,烛火熄灭,黑暗重新涌来。但在彻底被吞没前,云宸看见无名师叔最后的表情——那是一种下定某种决心的眼神,悲壮而决绝。
然后是坠落。
无尽的坠落。
现实世界。
天澜宗客舍内,烛火通明。
云宸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他的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显然正陷在深层的梦境中。
慕容雪坐在床边,用湿毛巾擦拭他脸上的汗。她的手在颤抖——从把云宸带回宗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个时辰,他一次都没有醒来。更诡异的是,每当迦叶大师试图用佛光探查他体内情况时,云宸的身体就会自发涌出那股灰色的混沌真元,与佛光激烈对抗。
“还是不行。”迦叶收回手,掌心处的灰色斑痕又扩散了一圈。老僧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疲惫,眼中满是忧虑:“他体内的力量在自发保护核心意识,拒绝一切外来探查。这不像简单的真元暴走……更像某种预设的防御机制。”
“防御机制?”慕容雪抬起头,“大师的意思是……有人在他体内设下了禁制?”
“不止是禁制。”迦叶沉吟道,“老衲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封印体系,层层嵌套,环环相扣。最外层的封印已经破裂——这恐怕就是云施主力量暴走的原因。但内层还有至少三重更强大的封印,正在阻止老衲探查他的识海。”
慕容雪的手紧了紧:“那他现在……”
“在做梦。”迦叶看向云宸剧烈颤动的眼皮,“而且是非常深层的意识回溯。人在极度虚弱时,潜意识会翻出埋藏最深的记忆。云施主现在经历的,恐怕是他自己都遗忘了的往事。”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子时。
慕容雪没有睡意。她看着云宸紧皱的眉头,忽然想起在废墟中,他力量暴走前说的那句话——
“我看见……书房……”
当时情况危急,她没有细想。现在回忆起来,云宸那时的眼神不只是失控,还有一种深切的迷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大师。”她轻声问,“如果……如果云宸真的在梦里看见了过去的真相,醒来后,他会怎么样?”
迦叶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那要看真相是什么,以及他能否承受。”
烛火跳动了一下。
床榻上,云宸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被褥,指节发白。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
慕容雪俯身去听。
那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她还是捕捉到了:
“父亲……别……我不是……钥匙……”
然后,一滴泪从云宸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慕容雪怔住了。她从未见过云宸流泪——即使在最危险的战斗中,即使身受重伤,他也总是咬牙挺着,眼中只有坚毅和决绝。
这一刻的他,脆弱得像个孩子。
迦叶也看见了那滴泪。老僧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串古朴的佛珠,轻轻放在云宸枕边。佛珠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并不强烈,却温暖而稳定。
“这是老衲师传的‘安魂珠’,虽不能解除他体内的封印,但可以稳住心神,防止他在梦境中迷失。”迦叶顿了顿,补充道,“只是……若云施主体内的力量再次爆发,这佛珠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慕容雪点点头,重新坐回床边。她握住云宸的手——那只手冰冷得吓人。
“我会守着他。”她说,声音平静而坚决,“直到他醒来。”
窗外,夜色深沉。
客舍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轻轻晃动。而在云宸的意识深处,梦境的碎片仍在继续翻涌,拼凑着一段被刻意遗忘的过往。
那些关于父亲、师叔、神秘道长玄微子的对话。
那些关于“混沌之力”、“钥匙”、“祭品”的秘密。
以及那块染血的玉佩,在记忆的角落里,静静躺着,等待被发现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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