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书房深谈已过去数日。
林承志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自己小小的书房里,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林怀远准许带回来的西学书籍。
他也并未完全放下经史,原身的记忆融合加上成年人的理解力,使得那些晦涩的章句变得不再那么艰难。
父亲林怀远虽然在洋务上开明,骨子里仍是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大夫。
要想真正获得他的全力支持,必须在“正道”上学问上也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表现。
这天下午,翠珠传来消息,老爷召所有适龄子弟去外书房考校功课。
外书房比林怀远的致远斋更显正式,通常是接待外客和考核子弟学业的地方。
林承志到的时候,大哥林承业早已端坐其中,神情自若,显然有备而来。
另外两位年纪稍小的庶出兄弟也到了,显得有些紧张。
林怀远端坐主位,今日他穿了一件深褐色团花绸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旁边坐着一位面容清癯、留着山羊须的老者,是林家为子弟们聘请的塾师,周老夫子。
周夫子捧着茶杯,眼帘微垂,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既然人都到齐了,便开始吧。”林怀远放下茶盏,声音平稳。
考校先从最基础的《三字经》、《千字文》背诵开始。
林承业对答如流,声音洪亮,赢得周夫子微微颔首。
轮到林承志时,也流畅背出,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一字不差。
林怀远不置可否,示意周夫子继续。
周夫子清了清嗓子,开始提问经义。
问题由浅入深,从“学而时习之”到“仁者爱人”,再到更精微的“性相近,习相远”之辩。
林承业表现抢眼,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轮到林承志时,周夫子提了一个关于《春秋》中“华夷之辨”的问题:“承志,你且说说,圣人所言‘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当作何解?”
这是一个经典敏感的问题,尤其在当下西学东渐、华夷秩序受到冲击的时代背景下。
林承业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准备看这个“病糊涂了”的弟弟如何出丑。
林承志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回先生,学生以为,圣人此言,重在‘礼’与‘仁’,而非血统与地域。
夷狄之君,若行仁义,遵礼法,亦可为华夏之楷模。
诸夏之国,若失却礼义,君不君,臣不臣,则与夷狄何异?”
闻言林怀远的目光锐利起来,周夫子也抬起了眼皮。
林承志继续道:“譬如现今泰西诸国,其船坚炮利,制度森严,虽形貌、语言与我迥异。
然其国中亦有律法,讲契约,重信诺,此岂非‘礼’之一端?
反观我朝……咳咳,”林承志适时收住,话锋一转。
“故学生以为,华夷之辨,当辨于文明之高低,而非种族之分别。
若我华夏能保有其文明精髓,再习他人之长以自强,则永为天下中心。
若固步自封,以天朝上国自居,视他国皆为蛮夷,恐……恐非长治久安之道。”
周夫子脸色一沉,手中茶杯重重一顿:“荒谬!小小年纪,安敢妄解圣人之言!
华夷大防,乃祖宗成法,岂容你混淆是非!
林大人,此子……”周夫子转向林怀远,语气带着不满。
林承业出声斥责:“五弟!休得胡言!圣人之意,岂是你能随意曲解的?还不快向先生和父亲认错!”
林怀远抬手制止二人,看着林承志:“你此言,可是从那些西学书中看来的?”
“非也,父亲。”林承志从容应答。
“是儿子自己琢磨的。
儿子以为,读书当明理,理在则法随。
若拘泥于字句,不识时务,与刻舟求剑何异?”
“你……”周夫子气得胡子发抖,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
林怀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沉思,甚至有一丝欣赏。
他摆了摆手:“罢了,经义之辩,各有见解。周夫子,考校一下算学吧。”
算学考校开始。
周夫子出的题目多是《九章算术》中的经典题型,涉及田亩、赋税、工程等。
林承业表现不俗,拨弄算盘,噼啪作响,很快得出答案。
轮到林承志时,周夫子有意为难,出了一道极为复杂的“盈不足”问题。
涉及多次分配和余数变化,即便是熟练的账房先生也要费一番功夫。
林承业看着题目,眉头紧锁,开始埋头打算盘。
林承志静静地看着题目,目光扫过几遍,心中已飞快地列出现代数学的方程并心算求解。
不到十息,他便开口道:“回先生,此题答案,应是米三百七十五斛,布一百二十匹。”
满室皆静!
周夫子愣住了,下意识地拿起算盘复核。
林承业也停下了拨算盘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承志。
林怀远坐直了身体:“你……未曾演算?”
“回父亲,儿子已在心中算过。”林承志平静地回答。
“信口开河!”周夫子一边拨算盘,一边斥道。
随着算珠的碰撞声,周夫子的脸色渐渐变了,拨算盘的手指也越来越慢。
最终,他抬起头,看着林承志,如同看着一个怪物:“……确,确实是此数。”
林承业手中的算盘“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
林怀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动。
他挥挥手,对另外两个早已看呆的庶子道:“你们先出去吧。”
又对周夫子说:“夫子也辛苦了,今日便到此为止。”
周夫子神情复杂地看了林承志一眼,拱拱手,告退了。
林承业满心不甘,在父亲的目光逼视下,也只能咬牙行礼退出。
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林怀远走到林承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灼灼:“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林承志抬起头,目光清澈坦诚:“父亲,儿子不知。
病愈之后,只觉得脑中清明了许多,以往觉得艰深的东西,如今一想便透。
或许……真是老天爷赐予的机缘?
让儿子能看清一些……父亲和先生们因身在其中而看不清的东西?”
林怀远沉默良久,书房里只剩下自鸣钟规律的滴答声。
他回想起儿子病愈后的种种反常,言语、见解、能力……这绝非寻常“开窍”所能解释。
最终,林怀远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拍了拍林承志瘦弱的肩膀,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好!既然天赐你‘宿慧’,我林家便不能埋没了你!
从明日起,府中藏书,无论经史子集还是西学译着,任你取阅!
我会吩咐下去,一应供给,按承业的份例来!”
这是极大的恩宠和认可!
几乎等同于在资源上将他提到了嫡长子的级别!
“多谢父亲!”林承志心中狂喜,面上依旧保持恭谨。
林怀远接下来的话泼了一盆冷水:“但是,志儿,你要记住。
科举仍是正途!
这些‘奇巧’之学,可作涉猎,增广见闻,却不可沉迷,更不可作为立身之本!
明年开春,你便正式入家学,跟随周夫子专心备考童生试!
此事,没有商量余地!”
林承志心中一沉。
父亲虽然开明,但思想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
要想打破科举的桎梏,他还需要更强大的冲击和更充分的理由。
就在这时,管家林福再次匆匆而入,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慌。
他附在林怀远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
林怀远听完,脸色骤变,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什么?!岂有此理!备轿!我立刻去道台衙门!”
林怀远霍然起身,来不及多看林承志一眼,抓起桌上的官帽便大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余音在书房回荡。
“简直是无法无天!洋人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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