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来自林陆雪芬私人号码的邀约，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苏瑶的心头。
她将其输入通讯录后，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
既没有拨打，也没有删除，只是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为一个沉默的警示符。
画展的公众开放日平稳进行，参观者络绎不绝，甚至出现了一些“网红”打卡现象，让这场原本偏向学术和圈内的展览意外地获得了一些大众关注。
社交媒体上开始出现观众自发拍摄的《层叠时光》在彩窗光影下的照片，配以各种或感性或文艺的解读，进一步推高了热度。
陈策展人乐得合不拢嘴，直呼“破圈效应”。
苏瑶按部就班地参与着必要的媒体采访和导览活动，但大部分时间，她选择退居幕后，待在展厅二楼的小办公室里，处理邮件，或者只是透过单面玻璃，静静观察着楼下那些在她作品前驻足的陌生人。
她需要这种抽离，来消化和应对那些在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这天下午，她接到了周律师的电话，对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谨慎，使用了加密线路。
“苏小姐，按照您父亲提供的线索，我们初步锁定了两位当年可能知情的老工友的大致区域。一位在江苏北部，一位在浙江。已经派了可靠的人以‘老同事联谊’、‘退休工人健康状况回访’等名义进行初步接触。”
“情况怎么样？”苏瑶的心提了起来。
“不太乐观。”
周律师语气凝重，“时间过去太久，很多人早已搬离原址或失去联系。找到的这两位，一位中风后语言能力受损，沟通困难，且家属警惕性很高；另一位则明确表示‘不想再提当年的事’，态度回避，甚至有些……恐惧。我们的人不敢过于深入，以免打草惊蛇。”
恐惧。这个词让苏瑶心头发冷。当年那场被掩盖的事故，究竟留下了多深的阴影？
“另外，”周律师顿了顿，“我们察觉到，在我们的人开始活动的同时，似乎也有另一股力量，在相同区域进行着类似的……‘寻访’。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具体目的和身份，但时间上的巧合，值得警惕。”
另一股力量？是林陆雪芬的人？还是林氏集团内部其他相关方？苏瑶感到一阵寒意。
调查比想象中更困难，阻力也来得更快。
“周律师，那我们接下来……”
“暂时收缩，以保护现有线索和人员安全为主。”
周律师果断道，“对方在暗，我们在明，不宜冒进。我会重新评估方案。苏小姐，您这边务必保持一切如常，尤其是画展期间，不要有任何异动。”
挂断电话，苏瑶靠进椅背，感到一阵深切的无力感。
真相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布满荆棘的铁网。
手机屏幕亮起，这次是沈哲发来的消息，约她晚上在一个安静的私房菜馆吃饭，说“有点事情想和你聊聊，关于一些你可能感兴趣的老同学近况”。
语气自然，但苏瑶直觉他可能不只是想聊同学。
她答应了。
沈哲的敏锐和信息网，或许能提供一些不一样的视角。
晚餐安排在一处弄堂深处的小院，环境清幽，私密性很好。
沈哲已经先到了，点了几道精致的本帮菜。
“尝尝，这家的红烧肉和蟹粉豆腐是一绝。”沈哲给她布菜，态度自然亲切。
苏瑶道了谢，慢慢吃着。
饭菜确实可口，但她心思并不全然在此。
“你说有老同学的消息？”她切入正题。
沈哲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神色稍微严肃了些：“算是吧。其实是关于……林知珩。”
苏瑶动作微顿。
“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工作上的合作，关系可能有点……微妙。”
沈哲斟酌着词句，“我本来不想多嘴，但最近听到一些风声，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什么风声？”
“林氏集团旗下一个重要的地产项目，最近遇到了点麻烦，好像是前期土地合规性上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被翻了出来，导致审批卡壳，资金压力很大。”
沈哲看着苏瑶，“而这个项目，据说一直是林夫人主导，林知珩之前是反对的，认为风险太高。现在问题爆出来，集团内部……争议很大。”
苏瑶立刻联想到了父亲工厂的旧案。
土地合规，历史遗留问题……会不会有关联？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谨慎地问。
“本来可能没关系。”
沈哲的目光变得锐利，“但我听说，林知珩最近在集团内部，态度很强硬，不仅要求彻底清查这个项目的所有历史问题，还提出要对集团过去一些‘可能存在合规瑕疵’的旧项目进行系统性审计。这触动了很多人的利益，也等于……公开和他母亲唱反调。”
苏瑶的心跳加快了。
林知珩在行动，而且动作很大，直指林氏过去的“黑历史”。
这不仅仅是为了她父亲的事，更像是一场针对集团积弊的宣战。
“他现在压力一定很大。”
沈哲继续说，语气里有一丝复杂的意味，“林家内部盘根错节，林夫人经营多年，支持者众。林知珩虽然能力出众，但毕竟根基尚浅。这场仗，不好打。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听到一种说法，”沈哲压低了声音，“有人想把火烧到你身上。”
苏瑶瞳孔微缩。
“他们说你在这个敏感时期回国办展，又恰好得到林知珩的力捧，时机太巧。暗示林知珩重用你，甚至不惜与母亲对抗，是……受了你的影响，或者说，是被某些私人感情蒙蔽了判断。”沈哲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
泼脏水，转移视线，将商业斗争扭曲成私人情感纠葛，从而削弱林知珩行动的正当性，同时也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这是非常险恶但也常见的伎俩。
“我知道了。”
苏瑶的声音还算平静，但手指微微收紧，“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沈哲。”
“瑶瑶，”沈哲看着她，眼神真诚，“我不是想挑拨什么，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你现在的成就来之不易，别被卷入这些是非里。如果……如果需要帮忙，或者暂时离开避避风头，我都可以安排。”
他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
苏瑶心中感激，却摇了摇头：“暂时不用。画展还没结束，我也没做错任何事。这个时候离开，反而显得心虚。”
沈哲叹了口气，没再勉强：“好吧，但你千万小心。有任何不对劲，马上联系我。”
晚餐在略显沉重的气氛中结束。
沈哲坚持送她到公寓楼下。
临别时，他忽然说：“瑶瑶，有时候我在想，如果高中那时候，我……”
“沈哲，”苏瑶轻声打断他，目光清澈，“过去的事，就让它留在过去吧。我们现在是朋友，这样就很好。真的，很感谢你一直以来的关心和帮助。”
沈哲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被温和取代：“好，朋友。快上去吧，早点休息。”
回到公寓，父母已经睡下。
苏瑶毫无睡意，站在阳台上，望着城市的夜景。沈哲带来的信息与周律师的警告、林知珩之前的提醒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越来越清晰的图景：林氏内部斗争白热化，林知珩正在向他母亲乃至整个集团的旧秩序发起挑战，而她，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风暴中的一个焦点，甚至可能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手机在寂静中响起，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
苏瑶盯着屏幕，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她等了几声，才接起：“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声，语气平板，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是苏瑶苏小姐吗？”
“我是。您哪位？”
“我们是《星闻周刊》的记者。我们接到一些关于您个人以及您与林氏集团林知珩先生关系的爆料，想向您核实一下。”
对方语速很快，开门见山，“请问您和林知珩先生除了工作关系，是否存在私人情感关系？您这次画展的成功，是否与林知珩先生的特殊关照有直接联系？另外，关于您父亲多年前与林氏旗下工厂的旧事，您是否打算借此向林氏提出诉求？”
一连串的问题，像猝不及防的冰雹砸下来，个个尖锐，直击要害。
《星闻周刊》是以挖掘八卦和商业秘闻着称的媒体，风格激进。
苏瑶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直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平稳而疏离：“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也无法确认你的身份。关于我的艺术创作和个人生活，我目前只通过正规艺术媒体渠道进行交流。对于你提到的其他不实信息和猜测，我无可奉告，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说完，她不等对方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迅速将这个号码拉黑。
手在微微颤抖。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掌握了相当具体的信息——不仅知道她和林知珩，还知道她父亲和工厂的旧事！是林陆雪芬那边放出的消息？还是林氏内部其他反对林知珩的力量？
她立刻打开社交媒体和新闻网站，快速搜索自己的名字和林知珩的名字，暂时还没有看到相关的爆料文章。
对方是先打电话“敲打”和试探，还是已经在准备刊发？
她立刻拨通了陈策展人的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
陈默在电话那头倒吸一口凉气：“《星闻周刊》？他们怎么会……苏瑶你别慌，我马上联系我们的公关和法务，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他们不敢乱发！就算发了，我们也有办法应对！”
“陈老师，重点是，他们提到了我父亲和工厂旧事。”
苏瑶强调，“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八卦了。”
陈默沉默了几秒，声音更加严肃：“我明白了。这件事背后不简单。苏瑶，你现在哪里也别去，就在家待着，锁好门。我马上处理，保持联系！”
挂掉陈默的电话，苏瑶犹豫了片刻，手指悬在那个备注为“林”的号码上。
最终，她没有打给林陆雪芬，而是拨通了林知珩的手机。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但很清晰：“苏瑶？什么事？”他似乎知道，没有紧急情况，她不会直接打电话。
“《星闻周刊》的记者刚给我打电话，问我和你私人关系，问画展是否靠你特殊关照，还……问了我父亲和你们家工厂旧事。”苏瑶尽量简洁地陈述，声音仍有些不稳。
电话那端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林知珩的声音传来，冰冷刺骨，带着压抑的怒意：“知道了。他们暂时还不敢发。”
“你怎么确定？”
“因为稿子现在在我手里。”
林知珩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母亲让人写的，打算用来敲打我，也敲打你。被我截住了。”
苏瑶愣住了。
他竟然能截住他母亲授意的稿子？他们母子之间的斗争，已经激烈到这种程度了吗？
“那现在……”
“现在，你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
林知珩的语气不容置疑，“继续你的画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这件事，我来处理。”
“林知珩，”苏瑶忍不住问，“你和你母亲……”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他打断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些，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吓到了？”
“有点。”苏瑶诚实地说。
“别怕。”
他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有某种沉甸甸的分量，“我说过，我会在场。这些魑魅魍魉，还近不了你的身。”
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在寂静的夜里，竟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画展还有一周结束。”
林知珩继续说，“结束后，我们见面谈。有些事情，该有个了断了。”
了断？是指什么？是对他母亲的对抗？还是对她父亲旧案的交代？
“好。”苏瑶听见自己说。
“早点休息。”林知珩说完，挂了电话。
苏瑶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夜风微凉，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一场无声的交锋，在电话线两端，在媒体的暗处，在林氏高墙之内，已经激烈展开。
而她，正站在风暴眼的边缘。
但这一次，她似乎不再那么孤独。
夜色深沉，而某些决心，在暗流中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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