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时日,如沙漏细沙,总于不经意间悄然流泻。
陈老的身体,终究是一日沉重过一日。
起先只是微恙,咳嗽,精神不济。
后来便渐至缠绵病榻,起身的时候愈少。
镇上郎中来诊过几回,皆摇头叹是年寿已高,气血衰败,当好生将养,
然言外之意,众人皆明——油尽灯枯,非药石可挽。
墨香斋中往昔的宁和温煦,被一种无言的沉抑取代。
浓重药气弥漫开来,掩过了清淡墨香。温天仁默然担起所有。
日则侍奉汤药,擦拭翻身,夜则支一窄榻歇于陈老门外,警醒听着内间声息。
书铺生意暂半掩门扉,荷儿则红着眼圈,日夜守于祖父榻前,
原本丰润的脸颊迅速清减,眸中满是惊惶与无依。
温天仁望着这一老一少,胸中涌起酸楚柔情与千钧重责。
他不再是冷眼旁观的过客,他是此间唯一的支柱。
病榻上的陈老,神志时清时昧。清醒时,最割舍不下的,仍是荷儿终身。
他紧攥温天仁的手,枯指微颤:“阿仁…义父…怕是不成了…荷儿她…荷儿…”
温天仁回握住老人冰凉的掌,语声沉定如山:
“义父宽心,只要孩儿在一日,必护荷儿周全体面。
她的姻缘,孩儿定会细细择选,寻一真正敦厚可靠、能待她好的良人,绝不辜负您所托。”
陈老浑浊眼中淌下泪来,喃喃道:“好…好…交予你,我放心…只是…要快些…我怕…等不及…”
此言如巨石压于温天仁心口。
他知义父深忧——若长辈亡故,晚辈须守孝三年,期内不得婚嫁。
荷儿年已十五,再等三年便是十八,在这小镇已属“老姑娘”,到时选择会更少,处境会更难。
一时间,上门说项的媒婆又多了起来,言辞间也添了急迫。
仿佛皆欲趁陈老尚存一线,速速了却这桩心事。
然荷儿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当温天仁硬起心肠,择了几个瞧着尚可的人选,婉转探问她心意时,
一向柔顺乖巧的荷儿,竟首次显露出近乎执拗的抗拒。
“我不嫁!”她眼圈骤红,语带哽咽,却异常倔强,
“爷爷病得这样重,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要守着爷爷!”
“荷儿,”温天仁试图宽解,声调是不自知的温和,
“义父最大心愿,便是见你有所依托。若错过了此时,你要再等三年…”
“三年便三年!”荷儿扬起泪眼看他,语气近乎负气,
“我便是一世不嫁,也不要此刻离了爷爷!
温大哥,你是不是嫌我拖累,想早早将我遣出去?”
温天仁被这话刺得心口一窒,又是怜惜又是无奈:
“休要胡言!我怎会嫌你?我只是…”
他只是不愿辜负义父,不愿她将来艰难。
“那便不要再提!”荷儿截断他的话,用力抹去腮边泪,
“我此刻谁也不嫁!除非…除非爷爷大好…”语至末尾,声又哽咽。
见她这般倔强脆弱情状,温天仁所有劝诫之言皆咽了回去。
他低叹一声,抬手如她幼时那般,轻抚她发顶:“好,不提了。不想嫁,便不嫁。有兄长在。”
只这一句“有兄长在”,竟让荷儿泪如雨下,再忍不住,
如幼时受了委屈般,抓住他衣袖,低声啜泣起来。
温天仁身形微僵,旋即放松下来,任她抓着,笨拙地轻拍她背脊安抚。
这一刻,什么三年之期,什么世俗物议,似皆不再紧要。
他唯愿护住眼前这片赤子般的依恋与哀恸。
陈老终未熬过那个凛冬。
在一个细雪纷飞的夜,老人紧握着温天仁与荷儿的手,安然阖目。
丧仪办得简素而庄重。
温天仁以义子身份,披麻戴孝,守灵、摔盆、扶柩,诸礼一丝不苟。
荷儿悲恸几绝,全仗温天仁在旁支撑。
墨香斋悬起白幡,彻底闭门谢客。
那些说媒的婆子,也终是消停了。
依循礼法,陈老既逝,孙女儿荷儿须为祖父守孝三载,期内谈婚论嫁是为不孝。
温天仁身为义子,虽无需守制三年那般长久,然于义父新丧之际议亲,亦于礼不合。
温天仁难得得了清静。对外一概以“重孝在身,不谈此事”为由,利落回绝所有探问。
心下竟莫名一松——至少,这三载光阴,
可暂缓为荷儿婚事焦灼,亦不必应对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媒妁。
然则,新的压力亦随之而至。
守孝意味清俭、闭门、谢绝交际。
书铺生意几近停滞,家中失了最主要进项。
虽尚有积蓄,然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
且三年后荷儿年届十八,又顶着“孝期已过”之名,彼时再议亲,只怕更为不易。
生计重担,毫无转圜地压于温天仁一肩。
他需算计每一文钱,需操持柴米油盐,需宽慰沉浸悲恸的荷儿,需筹谋三年后的光景…
更深人静,他独坐院中,望天际寒星寥落,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此疲非关修行耗神,亦非斗法劳心,它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关乎生计、责任、未来的凡俗之重。
但他并未悔愧。反是在这般沉重历练中,他觉出自家心境正生发一种微妙而坚实的蜕变。
前尘的仇怨与阴翳,似被眼下最真切的人间烟火冲淡些许。
他变得愈发沉凝,愈发内敛,亦愈发…像一个真实活着、有血有肉、有牵绊亦有担当的“人”。
他转首望向内室。荷儿房内灯烛未熄,隐约传来低抑的啜泣。
他轻轻叹息,起身步入厨下,生火,熬了一碗最是简单的米粥。
米香渐渐弥散,驱散些许冬夜的凄寒与哀伤。
他端了那碗温粥,行至荷儿房门外,轻叩门扉。
“荷儿,歇了么?哥熬了碗粥,趁热用些。”
门内,泣声渐止。片刻,门扉轻启一线,露出荷儿哭得红肿如桃的双眸。
尘世的悲苦与温情,重责与守护,尽在这一碗朴素的热粥里,无声流淌。
陈老一去,如同抽去了家的梁柱,墨香斋彻底沉寂下来。
素幡在冷风中簌簌作响,门庭萧条,往昔清淡的墨香淡去,被那佛香与哀思取代。
守孝的岁月清寂而漫长。
依礼需茹素、禁娱、闭门谢客。
于温天仁与荷儿而言,几是与外界断了多半往来。
荷儿终日缟素,除却必要的洒扫,多半时候只呆在自己房内,
对着祖父牌位默默垂泪,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失了光彩,整个人如同遭了霜冻的嫩苗。
温天仁看在眼中,痛在心底。
他知悲伤需时日平复,然生者终需度日。最现实的难题迫在眼前——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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