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喝完药,刘宝儿并未立刻让他躺下。
她让他就着这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自己则搬了个小竹凳坐在他身侧,拿起木梳,一边继续梳理他半干的黑发,一边如同闲话家常般聊了起来。
“看到你这头湿发,倒让我想起师父杂记里记的一件南璃太子的轶事——”她声音轻快,带着分享新鲜事的雀跃。
尹昊清微微侧耳,表示他在听。
南璃太子?他依稀有些印象,似乎以仁厚闻名。
“书上说啊,有一次,太子殿下正在沐浴洗头呢,这时有位他寻访了很久的隐士高人终于答应来见他了。你猜怎么着?”她语气夸张,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他怕让高人久等,觉得失礼,竟然连头发都顾不上擦干,随便裹了件外袍,顶着湿漉漉、还滴着水珠的头发就跑出去迎接了!”
她说着,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一个太子能做到这个地步,什么人不感动啊。据说那位隐士见他如此诚心,后来真的出山辅佐他了。看人家太子都可以披头散发的出来见人,你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吧?”
此事他亦有耳闻,当时朝中议论,只觉南璃太子此举未免有失体统,过于刻意。
此刻听她以如此生动趣味的语气道来,摒弃了朝堂上那些刻板的衡量,竟也觉得那画面有几分率真可爱。
然而,刘宝儿的话锋随即一转,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鄙夷:“再看看咱们大尹的那位太子爷!哼!简直是顽劣不堪!”
她手中的梳子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让她义愤填膺的事,“你说他可恨到什么程度?只因为御史大夫刘昌龄刘大人经常劝谏他,他竟然着手下当街绑了刘大人,把人家精心养护多年的美髯给剃了一半!还顺带把人头发也剪去了一块!刘大人一介文人,哪受过这么大的羞辱?这哪里是一国储君,分明是市井无赖!”
尹昊清的心猛地一沉。
刘昌龄……是了,那老头古板得很,胡子梳得油光水滑,一丝不苟,他当时只觉得剃了那胡子甚是有趣,看他醒来后气得吹胡子瞪眼、捶胸顿足的样子,还得意了许久……
刘宝儿越说越气,语速都快了几分,手中的梳子也无意识地加重了些力道:“还有谢太傅!那可是帝师!年高德劭,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咱们这位太子爷,居然在太液池边,当着那么多宫女太监的面,扒了谢太傅的靴子扔进了水里!害得老太傅光着一只脚,被人搀着,一蹦一跳、狼狈不堪地回去……这还有半点尊师重道之心吗?!”
谢太傅……尹昊清只是觉得被老太傅絮絮叨叨引经据典地教训了一通,心中不忿,便恶作剧了一下……他当时只觉得是小小报复,无伤大雅,甚至还觉得老太傅蹦跳的样子颇为滑稽……
“这还不止呢!”刘宝儿像是打开了积压已久的话匣子,把民间听来的、关于太子的“丰功伟绩”都倒了出来,“什么在朝会上给老臣背后贴乌龟啊,用弹弓打大臣的官帽啊……简直是把捉弄臣功当成了日常乐趣!顽劣不堪,毫无涵养!就是个被宠坏了的混世魔王!混蛋太子!”
她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然后像是要发泄心头恶气般,对着空气用力挥了挥拳头:“哼!别让我蓝月楹见到他!要是哪天让我撞见了,我非替那些被他欺负过的大臣们,还有天下所有看不惯他的人,好好出出这口恶气不可!用我的鞭子,把他那张讨厌的脸揍成猪头!看他还怎么嚣张!”
“……”尹昊清彻底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烧得他耳根通红,随即又迅速冷却下去,留下遍体的冰凉与麻木。
“这种太子真是没救了,要不是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估计早就把他给废了。一无是处!人憎鬼厌!”刘宝儿犹自不解气,又狠狠地补上几句,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刘宝儿那清脆又充满厌恶与鄙夷的声音,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钝刀子,反复割开他记忆的表层。
那些他曾经不以为意、甚至引以为乐的往事,此刻被她以如此直白、如此尖锐、如此批判的口吻说出来,剥去了权力与身份赋予的滤镜,竟是如此的……丑陋不堪,令人汗颜。
他内心如同被重锤反复击中,一片轰鸣与刺痛:剃须……扔靴……贴乌龟……打官帽……原来,在旁人眼中,在天下人心中,我做的这些事,并非无伤大雅的玩笑,而是……失了一国储君体统的混账行径?是仗势欺人?是顽劣不堪?是人憎鬼厌?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父皇母后眼中聪慧伶俐的皇子,是朝臣眼中需要敬畏的储君,纵然有些恶作剧,也是少年心性,无伤大雅。
直到此刻,透过眼前这个心思纯净、爱憎分明的江湖女子毫不留情、甚至带着杀气的指责,他才第一次真正被迫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自己过往那些荒唐行径。
那些他觉得有趣的场面,在刘昌龄、在谢太傅、在那些被当众戏弄、颜面扫地的大臣心中,是何等的屈辱与愤怒?
他们碍于君臣之别,不敢直言,只能忍气吞声,而他们的怨气,他们的不满,便化作了民间流传的、关于太子暴虐顽劣的传言,一点点侵蚀着皇室和他个人的声誉。
一个系着粗布围裙、面容慈和的中年妇人端着个簸箕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同样穿着朴素的帮佣。
“月楹丫头,在这儿忙活什么呢?哟,这后生是……?”那厨娘柳氏嗓门洪亮,带着山野之人的直爽,目光好奇地落在尹昊清身上,并无多少惧色或恭敬,只有纯粹的好奇。
刘宝儿抬头,笑着招呼:“柳婶儿,张嫂,王叔。你们来了呀?这是我在山下遇到的,伤得重,师父又不在,我先照看着。”她语气自然,显然与这些人极为熟稔。
柳氏走近些,看了看尹昊清苍白的脸色和包扎着的伤处,啧啧两声:“造孽哦,伤成这样。月楹你可仔细着点,需要啥吃的就跟婶子说,给他弄点好的补补。”
旁边的张嫂也憨厚地点头:“是啊丫头,要帮忙搭把手就说。”
王叔话不多,只默默打量了一下环境,开口道:“这椅子靠着得劲不?要不要我再给你垫个褥子?”
尹昊清看着这几人,他们与刘宝儿说话的态度亲切自然,甚至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随意关照,完全没有宫中那种等级森严、谨小慎微的氛围。
这种质朴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关怀,让他感到陌生,却又有一种
奇异的温暖。他只能尽力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表示谢意的弧度。
“知道啦,谢谢柳婶儿,谢谢刘嫂王叔。”刘宝儿笑嘻嘻地应着,“他现在喝药呢,需要静养,等我需要帮忙一定不客气。”
三人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便各自忙去了,仿佛这只是鹤阳山日常里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插曲。
然而,这份突如其来的、来自山野之人的质朴温暖,却更加反衬出他方才内心受到的冲击之巨大。
他怔怔地靠在椅背上,阳光依旧温暖,溪声依旧悦耳,但他此刻的心,却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茫然、羞愧与……一丝丝开始萌芽的悔意。
喜欢纨绔太子的追妻日常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纨绔太子的追妻日常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