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凉意,透过云翳洒向松涛书院。熹微的光线仿佛被无形的筛子滤过,只漏下稀薄的几缕,艰难地刺穿笼罩在整座山峦间的厚重雾气。雾气沉甸甸地压在黛瓦飞檐之上,将平日里肃穆庄严的书院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与压抑。
在这片近乎凝滞的晨霭深处,琳琅阁宛如一座沉睡的孤岛。这座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三层楼阁,此刻却像一个被强行扼住了咽喉的巨人,在浓雾中沉默地喘息。空气里弥漫的,是无数古籍典籍共同呼吸所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陈旧气息——那是年深日久的纸张特有的微酸,混合着樟脑防虫的辛涩,以及承载了太多时光重量的尘埃味道。
然而今天,这股本该令人心安的“书香”,却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冰冷。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并非来自清晨的凉风,而是源自阁楼深处某个被悄然撕裂的隐秘核心。
余尘站在琳琅阁紧闭的朱漆大门外,身侧是几位闻讯赶来的夫子。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已经磨损的布鞋鞋尖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秘密。周围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夫子们压低了嗓音的议论,像一群受惊的蜜蜂在耳边嗡嗡作响,字字句句都带着刺骨的焦灼和难以置信。
“……天工秘要……怎会如此?”
“……门窗完好,守卫森严,竟能神鬼不觉……”
“……山长震怒,严令封锁消息……”
这些话语碎片钻入余尘耳中,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他沉静的心湖里激起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迅速归于沉寂。他并非不惊骇,那部记载着无数失传绝技的《天工秘要》被盗,其意义无异于书院根基的动摇。只是,前世无数个在血腥现场与狡猾对手周旋的日夜,早已将他的神经淬炼得如同冰封的钢丝。越是惊涛骇浪,那冰层便凝结得越是坚硬、越是清明。
他的手指在宽大的青色学袍袖中,习惯性地轻轻捻动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前世勘验现场时触摸证物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真相特有的残酷棱角。此刻,他需要的是同样的冷静与锐利。
大门终于沉重地向内开启,发出滞涩的“吱呀”声,仿佛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门扉被缓缓推开。一股更加浓郁、混合着不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余尘随着几位夫子踏入阁内。
光线在阁内显得更加晦暗不明。高大的檀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成幽深的峡谷,顶天立地,投下浓重的阴影。无数线装古籍整齐地码放着,书脊上的题签在昏暗中模糊不清,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陈腐纸墨气息中,似乎又混杂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异样。
阁楼中央,靠近西侧一排书架的位置,便是案发的中心。一个空荡荡的紫檀木书匣被孤零零地放在一张酸枝木长案上。匣身不大,却异常精巧,表面雕刻着繁复的祥云纹路,镶嵌着细密的银丝,此刻匣盖大开,内里空空如也,只余下天鹅绒衬垫凹陷的痕迹,无声地宣告着曾属于它的无价之宝的消失。
书院的护卫统领赵铁山正带着几名手下,神情凝重地围着书匣和附近的地面仔细查看。他身形魁梧,国字脸上此刻刻满了焦躁和困惑,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粗声粗气地汇报着初步的勘察结果:“……门窗都检查过了,从里面闩得好好的,没有撬压痕迹,锁头完好无损……昨夜当值的守卫一共四班,轮流巡视,都赌咒发誓没听到任何异响,也没见到任何可疑人影……真是活见鬼了!”
负责掌管琳琅阁藏书的周夫子,是个年近花甲、身形清癯的老者。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哆嗦,扶着旁边一个书架才能勉强站稳,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自责:“……老朽……老朽每日清晨,必定亲自巡视一遍阁内珍品……今日卯时初刻,如常进来……走到此处……就、就看见……”他颤抖的手指指向那空匣,“……匣子开了!《天工秘要》……不翼而飞!这匣子……这匣子乃特制,设有三道精巧暗扣,非……非精通此道者,绝难在无声无息间开启啊!”说到最后,声音已带哽咽。
余尘没有急于靠近中心区域。他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沿着阁楼的边缘,脚步放得极轻极缓,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扫过紧闭的雕花木窗,扫过窗棂上细密的朱漆纹路。喧嚣与焦躁似乎都被他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些沉默的、可能蕴藏着真相的细节。
他的视线在一扇紧闭的北面花窗上停留下来。那窗棂的木质是上好的楠木,刷着深红的漆。乍一看,毫无异常。但余尘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窗棂内侧靠近下方插销位置的一条竖棱上。那里,深红的漆面似乎有一点点极其微弱的……不同。
他无声地靠得更近,几乎将鼻尖凑到那木棱前。呼吸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尘埃的证词。果然!在窗外透入的、被窗纸滤过的朦胧光线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条笔直的木棱边缘,原本光滑饱满的漆面,出现了几道极其细微、近乎平行的划痕。划痕极浅,如同被极细的砂纸极其小心地打磨过,并非暴力撬压留下的崩裂或凹陷,更像是某种异常坚硬、边缘极其锐利的东西,以垂直的角度,极其稳定地划过数次留下的痕迹。
余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前世经验瞬间在脑中翻涌——这不是撬棍,不是匕首,更像是某种特制的、专门用于精密操作的薄片工具留下的印记。窃贼的目标非常明确,手法极其专业。
他的目光随即向下移动,落在窗下的金砖地面上。这里光线更暗,积着一层薄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浮尘。赵铁山等人的脚印杂乱地覆盖其上。余尘蹲下身,身体微微前倾,几乎伏在了地上,侧着头,让目光近乎平行地贴着地面扫视。
在那些杂乱的脚印边缘,靠近墙根阴影最浓重的地方,浮尘的分布呈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形态。那不是任何足印的形状,也不是拖动重物留下的清晰拖痕。那是一种……如同被极其轻柔的羽毛反复拂过、又像是某种带着粘性的软物极其小心地拖拽后留下的印迹。非常模糊,断断续续,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识,像是一个技艺拙劣的画师用极淡的墨汁在地面上勾勒出的、随时会消散的虚线。这痕迹从窗下一直延伸向……阁楼深处更黑暗的书架丛中。
余尘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拍。这诡异的拖曳痕迹,与窗棂上那精细的划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如何无声潜入、如何精确得手、又如何带着沉重典籍悄然遁走的秘密。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阁内浓重的书卷气息完全淹没的气味,如同最狡猾的游丝,悄然钻入他的鼻腔。那气味一闪即逝,冰冷、清冽,带着一种不属于松涛书院、甚至不属于这尘世间的疏离感。它像初雪消融时最干净的空气,又像深谷幽兰在无人处悄然绽放的一缕寒香。余尘的呼吸瞬间凝滞了一瞬,前世训练出的、远超常人的嗅觉记忆被瞬间激活——这绝非阁内任何书籍或木材的味道!这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冷香,是闯入者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签名”!
他保持着伏地观察的姿态,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试图捕捉那缕消散的冷香,大脑飞速运转,将窗棂的划痕、地面的拖曳印、这转瞬即逝的冷香,以及完好无损的门窗、守卫的“无异动”证词,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地组合、推演。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轮廓正缓缓浮现:技艺精湛的窃贼,借助某种特制工具,通过某种方式(极可能与那诡异的拖痕有关)无声潜入,精准取走孤本,再以同样匪夷所思的方式离开,只留下这三处几乎被完美忽略的微小破绽……
“喂,陈砚!”
一个清越明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兴致的声音,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骤然在余尘紧绷的感知世界里炸开。
余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从那种高度专注、近乎与现场融为一体的状态中被强行拉回现实。他缓缓直起身,循声望去。
人群外围,守卫们正试图阻拦一个身影,但显然徒劳无功。那身影仿佛自带一股无形的、令人无法抗拒的贵气与漫不经心的力量。他身着绯色云锦圆领袍,袍角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在阁内昏暗的光线下也流转着华贵的光泽。腰间束着玉带,悬挂的羊脂玉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来者正是书院里无人不知、无人敢惹的世家公子——林晏。
林晏那张俊美得近乎张扬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一种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纯粹而强烈的好奇。他一手随意地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手臂,动作流畅自然得如同拂开一片落叶,目光越过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在刚刚站起身、还带着几分勘察时凝重神色的余尘脸上。
“发现什么好玩的了?”林晏几步就跨到了余尘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阁内压抑的低语。他微微歪着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懒散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余尘,以及他刚才俯身观察的地面。
余尘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位林大公子,向来对书院俗务兴趣缺缺,今日怎会纡尊降贵跑到这案发现场来凑热闹?还偏偏找上了自己?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然而,林晏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也更……自然。他仿佛只是随意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身体微微一侧,肩膀和宽阔的脊背便已不着痕迹地挡在了余尘与身后那些夫子、护卫探究目光之间。这个动作做得极其流畅,仿佛只是为了看清地上的痕迹,又像是纯粹无心的站位。只有被挡在阴影里的余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片绯色云锦传递过来的、带着体温的阻挡感,像一道无声的屏障,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视和干扰。
“啧,”林晏的目光扫过余尘刚才凝视的地面,又抬眼看了看那扇北窗,浓密的长眉挑了挑,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窗棱上……还有这地上……有点意思?不是脚踩的吧?看着像……”他似乎在寻找一个贴切的词,“……像什么软塌塌的虫子爬过?”
余尘微微一怔。林晏这看似不着边际的“虫子”比喻,竟意外地与他心中对那诡异拖痕的初步判断有几分吻合。他没想到这位素来只知风花雪月的公子哥,眼力竟如此毒辣,瞬间就抓住了关键。对方身体构筑的屏障所带来的短暂安宁,以及这敏锐的观察力,让余尘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松弛了一瞬。
他抬眼,对上林晏那双盛满了纯粹好奇与探究光芒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审视,没有质疑,只有一种发现谜题的兴奋。鬼使神差地,余尘放弃了沉默。他同样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如同在传递某种重要的密语:
“窗棂内侧有细微划痕,非撬压,似特制薄刃工具多次垂直刮擦所致。地面浮尘有异常拖曳印迹,非足印,痕迹模糊断续,形态奇特,疑为某种特制软性工具或特殊手法移动重物所留。另外……”他顿了顿,鼻翼再次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空气里残留一丝极淡的冷香,绝非阁内之物。”
林晏听得极为专注,那双桃花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如同被点燃的星辰。当余尘说到“冷香”二字时,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眉头倏地拧紧,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和追忆。
“冷香?”他低声重复,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捕捉那缕早已消散的气味,“昨夜……子时左右吧,我嫌屋里闷,出来在‘听雨轩’那边溜达……”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飘忽,“……好像……确实闻到过一阵很特别的香气,冷飕飕的,像……”他努力思索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玉带上轻轻敲击,“……像雪后初晴时梅林深处那股子味道?又有点不同……当时没在意,只觉得这深秋哪来这么冷的花香……”
余尘的心猛地一沉。听雨轩!那地方离琳琅阁虽有一段距离,但若有人携带此香经过,以林晏当时所处的位置和风向,确实有可能嗅到。这绝非巧合!这缕冷香,如同一条无形的线,将窃案与昨夜书院的某个角落连接了起来。他立刻追问:“除了香气,可曾见到可疑之人?”
林晏摊了摊手,一脸无辜:“黑灯瞎火的,人影都没见着几个。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又燃起那种发现新线索的兴致,“说到人影,昨夜戌时三刻左右,揽月台那边倒是有场小诗会,是李通判家的公子牵头办的,请了不少人,闹哄哄的,一直持续到很晚。不少人都在那儿‘把酒言欢’呢,算是……嗯,不在场证明?”他最后几个字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
李通判家的公子?诗会?余尘的思绪飞快运转。这确实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排查范围。但紧接着,林晏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带着点分享秘闻的意味:
“还有啊,周夫子……”他用眼神极其隐晦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位失魂落魄的老夫子,“……他早年是有梦游症的,听说还挺严重,有几次半夜三更穿着中衣就在书院里晃荡,怪吓人的。不过……”林晏补充道,语气带着点不确定,“……听说近十来年都没再犯过,大家都快忘了这茬儿了。你说……会不会是旧疾复发?迷迷糊糊走到这儿,打开了匣子,然后又抱着书梦游回去了?毕竟那书匣,他可是最清楚怎么开的。”
梦游?余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夫子苍老佝偻的身影。老者扶着书架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眼神涣散,沉浸在巨大的自责和失落中,那是一种全然真实的痛苦,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梦游之说,听来荒诞,但在门窗完好、守卫未觉的前提下,这看似荒谬的假设,反而因其不可能而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可能性。尤其是,周夫子确实拥有开启书匣的权限和能力。
窗棂的刮痕、地面的拖曳印、神秘的冷香、诗会的不在场人群、周夫子可能的梦游旧疾……纷繁复杂的线索碎片在余尘脑中激烈碰撞、组合、又拆解。每一个碎片都指向不同的方向,每一个推论都存在着巨大的疑点。那缕冷香如同幽魂,萦绕不去;林晏分享的“诗会”与“梦游”信息,更是将水搅得更浑。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空荡荡的紫檀书匣,如同凝视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漩涡。风从紧闭的窗棂缝隙极其微弱地挤入,带来一丝外界潮湿的气息,却吹不散阁内那陈腐书卷与无形寒意交织的沉重。空气里,那缕早已消散的冷香,仿佛在他敏锐的感知中再次幽幽浮现,冰冷,清冽,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
“诗会……冷香……”余尘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自语,目光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阁内每一寸阴影,“……还有那‘梦游’……究竟哪一条路,能通到真相背后?”
林晏就站在他身侧半步之遥,绯色的衣袍在昏暗中依旧醒目。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余尘话语中的冷冽锋芒,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懒散的笑意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锋利的专注。他微微偏过头,目光牢牢锁在余尘线条明晰的侧脸上。此刻的余尘,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冰焰,沉静得可怕,又锐利得惊人,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周遭的喧嚣、他人的目光、甚至包括他林晏的存在,都已被彻底摒除在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扑朔迷离的棋局。
这种纯粹到极致的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吸引力。林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像被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灼热而猛烈地沸腾起来。这案子本身,或许索然无味,但眼前这个叫陈砚的寒门学子,以及他此刻展现出的、如同暗夜中打磨得寒光四射的利刃般的气质,却让一切变得……无比有趣。
他嘴角重新勾起,不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而是一种发现了真正猎物的、带着强烈征服欲的兴味盎然。身体下意识地又向余尘靠近了微不可察的一小步,几乎要贴上对方青色的学袍。他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余尘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与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砚,”他唤道,不再是轻佻的“喂”,那两个字在他舌尖滚过,带上了一种奇特的重量,“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揪出这只藏头露尾的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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