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坏消息就像黄土坡上的风,刮遍了王家峁。
官兵提前来了。
不是三天后,是今天。而且不是一队,是三队——足足六十骑,把村口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还是那个疤脸百户,但今天他身边多了个文官模样的人,戴着四方平定巾,一脸刻薄相。
“那是县衙的户房书办。”王石头脸色发白,“专门来核验丁口田亩的。”
李健的心沉了下去。核查丁口,意味着躲不过去了。每家每户多少人,多少地,一清二楚。
“所有人,村口集合!”疤脸百户吼道,“不到者,以逃役论处,斩!”
村民们战战兢兢地聚集。李健数了数,能走动的还有四十来人,大多是老弱妇孺。
户房书办展开一本厚厚的册子,开始点名:
“王石头家,五口,男丁一,应缴丁银一钱五,粮五斗!”
“张三家,三口,男丁一……”
“李四家……”
每念一户,就有一片哭声。不是哭要交粮,是哭根本交不出。
念到第十户时,书办忽然停住,眯起眼睛:“这册子上记着,王家峁原有三十七户,怎么只剩二十二户了?”
王石头哆嗦着上前:“老爷……其他户……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
“逃荒?”书办冷笑,“那就是逃役!按律,逃役者家产充公,亲属连坐!”他看向疤脸百户,“陈百户,剩下这二十二户,需加倍征收,以补逃户之缺!”
人群炸了。
“加倍?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老爷,真没有了!一粒粮都没有了!”
疤脸百户一鞭子抽在地上:“吵什么!再吵全抓去充军!”
就在这时,马管事骑着驴来了。他跳下驴,满脸堆笑地走向书办:“周书办!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书办见到马管事,脸色稍缓:“马管事,刘老爷可好?我正要去庄上拜会。”
“老爷好得很!”马管事凑近低声说了几句,又指了指李健,“这位是老爷新请的种地师傅,懂西番农法。老爷特地让他在此试种新粮。”
书办打量李健,眼神狐疑:“西番农法?你是西域人?”
李健硬着头皮上前:“小人曾在关外行走,学了些粗浅技艺。”
“哦?”书办来了兴趣,“那你看看,这王家峁的田地,还能种出粮来不?”
李健知道机会来了。
他走到村口那片干裂的坡地前,抓起一把土,煞有介事地捻了捻,又抬头看看天。
“书办大人请看。”他指着土地,“此地虽旱,但土质尚可。关键在于方法。”
“什么方法?”
“其一,需深翻改土。其二,需选耐旱作物。其三,”李健加重语气,“需人齐心。”
书办皱眉:“何意?”
李健转身面对村民,声音提高:“乡亲们!你们都听到了!如今不是官府要逼死我们,是老天要饿死我们!但老天不给活路,我们就自己开一条路!”
他走到王石头面前:“王大哥,你家五口人,三天没吃一粒粮,对不对?”
王石头茫然点头。
“那你告诉我,是愿意饿死在这里,还是愿意跟着我,拼一把活路?”
“我……”王石头看看书办,看看百户,一咬牙,“我拼!”
“好!”李健又走到张三面前,“张三大哥,你娘昨天吃了土豆泥,今天能睁眼了,对不对?”
张三眼睛红了:“对……”
“那你愿不愿意,让你娘以后天天有饭吃?”
“愿意!”
李健一个接一个问过去。每问一户,就点出他们最痛的伤口:
李四的妹妹差点被换走。
赵五的儿子饿得头都抬不起来。
孙六的老婆跟人跑了——因为家里没吃的。
问到第十户时,李健停住了。
这户姓钱,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光棍,村里有名的倔驴。昨天挖垄,他就一直在嘀咕:“瞎折腾,肯定不成。”
“钱叔。”李健蹲下来,“我知道你不信我。你觉得我是骗子,对不对?”
钱老倔别过脸:“我可没说。”
“但钱叔,我问你:你现在还有别的路吗?”
“我……”
“树皮快剥光了,草根快挖完了,连观音土都快吃不到了。”李健声音很轻,“再过十天,你还能吃什么?吃土?土吃多了,胀死。吃人?你下得去手吗?”
钱老倔浑身一颤。
“跟我干,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李健继续,“不过是白费力气,最后还是饿死——跟现在等死有什么区别?”
“可万一成了呢?”李健站起来,声音传遍全场,“万一土豆真长出来了,万一秋后真有收成了,万一……咱们真能吃上一顿饱饭呢?”
他转身面向书办和百户,深深一揖:
“两位大人!小人斗胆请命:请给王家峁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内,我们在此试种新粮。若成,秋后按亩交税,一粒不少!若不成,到时再抓丁充军,我等绝无怨言!”
书办和百户对视一眼。
疤脸百户先开口:“三个月?辽东战事等不了三个月!”
“百户大人!”李健急道,“您就算现在把这些人全抓去,能凑够五十丁吗?老的老,小的小,走到半路就得死一半!到了辽东也是累赘!”
他指向村民们:“但若是秋后有了收成,这些人吃饱了,壮实了,岂不是更好的兵源?届时大人再来征丁,得的可是精壮汉子!”
疤脸百户动摇了。
书办捋着胡须:“陈百户,他说的……倒也有理。如今强征来的,确实不堪用。不如等秋后……”
马管事赶紧帮腔:“两位大人放心!刘老爷作保!若是秋后交不出粮,不用官府动手,老爷亲自把人绑了送去!”
三人低声商议起来。
李健的心跳得像打鼓。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终于,书办开口了:“好,就给你们三个月。但有个条件:秋后每亩需交税粮三斗——比常例多一斗,算是宽限的代价。”
三斗!土豆亩产也就三四百斤,三斗就是三十多斤,几乎去了一成。
但李健咬牙:“成!”
“还有,”疤脸百户指着李健,“你,得留在这里。若敢逃跑,全村连坐!”
“我不跑。”
官兵和马管事走了。
村民们围上来,眼神复杂。
钱老倔第一个开口:“后生,你刚才说的……当真?”
“当真。”李健说,“但我要先说清楚:跟我干,很苦。要挖垄,要挖坑,要挑水——虽然现在没水可挑。而且可能白干,可能最后还是饿死。”
他环视众人:“所以,我不勉强。愿意干的,站到我左边。不愿意的,站右边。留下的,我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我要饿死了,你们先吃我。”
沉默。
然后,王石头第一个站到左边。
张三扶着娘,站过去。
李四拉着妹妹,站过去。
一个,两个,三个……
最终,左边站了十户,二十多个人。右边站着五户,都是老弱病残,实在干不动了。
还有七户,站在原地没动——他们在观望。
李健看着那十户人,笑了:“好,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他走到那五户老弱面前,从背包里掏出最后一点葡萄糖粉,分成五份。
“这些,你们留着。实在撑不住时,兑水喝一口,能吊命。”
又看向那七户观望的:“你们随时可以加入。但丑话说在前头:后来者,分粮时排最后。”
安排好这些,李健带着十户人来到坡地。
“都听好了!”他拍着手,“现在咱们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要把这片荒地,变成粮仓!”
“第一步:挖垄!昨天教过了,今天继续!”
“第二步:从今天起,所有能找到的粪便——人粪、牲口粪、鸟粪,全收集起来,堆在那边坑里发酵!”
“第三步:每个人,每天必须喝够三碗水——虽然水少,但必须喝,不然没力气干活!”
“第四步……”
他还没说完,钱老倔举手:“李兄弟,我有个问题。”
“钱叔请说。”
“咱们现在……吃啥?”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李健。
李健摸摸肚子——他也饿。但他笑了:
“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大餐!”
“啥大餐?”
李健神秘一笑:“等会儿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村民们看着“大餐”,集体沉默了。
所谓大餐,是李健带着几个孩子,在坡地上挖来的各种野菜:苦菜、马齿苋、灰灰菜,还有一堆不知名的草根。
“这……这不还是草吗?”张三苦笑。
“错!”李健正色道,“这是有机绿色无公害野生蔬菜!在……在我老家,城里人想吃都吃不到!”
他把野菜洗干净——其实也洗不干净,水太金贵。然后放进锅里,加了一点盐——那是王石头家最后一点盐,藏在墙缝里三年了。
煮了一锅野菜汤。
“来,尝尝!”李健给每人盛了半碗。
大家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
“苦……”
“涩……”
“还扎嘴……”
李健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露出陶醉的表情:“嗯!清香!回甘!富含维生素!喝完之后神清气爽,干活不累!”
村民们面面相觑,然后都笑了。
“李兄弟,你就吹吧!”
“不过……比树皮粉好吃点。”
“至少是新鲜的……”
钱老倔喝完后,咂咂嘴:“别说,肚子里有点热乎气了。”
那天中午,二十多个人,就着一锅野菜汤,吃完了昨天剩下的最后几个土豆。
没人吃饱,但没人抱怨。
因为他们看到了地里的变化:昨天挖的十条垄,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坡地上。虽然土还是干的,但至少有了形状。
李健站在垄边,对大家说: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是没底。觉得我在画大饼,在说梦话。”
“但我想告诉你们:四百年前——不对,是以后——有一个地方,跟这里一模一样。也是黄土坡,也是十年九旱,也是穷得叮当响。”
“但那里的人,用了三十年时间,让荒山变绿,让穷村变富。他们种苹果,种杂粮,修路,通水,通电……”
他看着一张张茫然的脸,知道自己说远了。
“总之,他们能做到,我们也能。”
“就从今天这锅野菜汤开始。”
“从这十条垄开始。”
“从我们二十多个人,一条心开始。”
夕阳西下,黄土坡被染成金色。
十来户人还在挖垄,动作比昨天快了些。因为他们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点东西。不是粮食,不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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