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健、王石头和钱老倔三人,像老母鸡带着一群蔫头耷脑、走路打晃的“小鸡崽”(二十多个新流民)回到王家峁村口时,整个村子瞬间从勉强维持的平静,切换成了沸腾的油锅。
原本在村口晒太阳(主要是吸收阳光补充热量)的老村民,“噌”地一下全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比村口老井的辘轳还圆。正在修补渔网(虽然河里早就没鱼了)的赵大爷,差点把梭子扔出去。连趴在地上琢磨蚂蚁搬家路线的狗蛋,都一骨碌爬起来,张大了嘴。
“我的老天爷!李兄弟,你们这是……把半个流民营搬回来了?”王石头的婆娘第一个尖叫出声,手里的野菜篮子差点扣地上。
“咱们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野菜汤都稀得能照镜子!这又添二十多张嘴,是打算把咱们村直接喝垮吗?”钱老倔的邻居,一个脾气火爆的婶子,直接叉起了腰。
“是啊!李书记!这不行!绝对不行!让他们哪来的回哪去!”
“窝棚都不够住!地也不够分!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村民们七嘴八舌,情绪激动,看向那群新来者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不满,甚至是一丝被触犯领地的愤怒。新来的流民们则瑟缩在村口的土坡下,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像一群误入人类领地、惊慌失措的土拨鼠,眼神里全是惶恐和不安,紧紧靠在一起,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微弱的安全感。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李健一个箭步冲上村口那块标志性的、被他戏称为“新闻发布会主席台”的大石头,气沉丹田,用尽全力大吼一声:
“都——安——静——!!!”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饿出来的),加上石头的扩音效果(有限),总算把乱哄哄的声浪压下去几分。
“听我说!”李健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目光扫过情绪激动的老村民,又瞥了一眼惶恐的新来者,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担心锅里的汤更稀了,担心晚上挤得没地方翻身,担心这好不容易开出来的地,明年收成不够分!对不对?”
下面传来一片嗡嗡的附和声,算是默认。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李健话锋一转,手臂指向那群瑟缩的新流民,“他们,跟咱们当初趴在荒地上啃草根的时候,有啥区别?跟咱们差点饿死在路上的时候,有啥两样?今天,咱们因为他们人多吃不上饭,就关上村门,像赶野狗一样把他们轰走;明天,万一咱们遭了灾,断了粮,变成流落在外的人,别的村子是不是也能这样对咱们?到时候,谁给咱们一口热水,谁给咱们一块能躺下的地方?”
“是,人多,是负担,吃饭的嘴多了。”李健承认,“但人多,也是力量!是能干活、能开荒、能打架(如果有必要)的力量!咱们现在有二十亩地,听着不少,可光靠咱们原来这三十户老弱妇孺(他自己不算),真能伺候过来吗?犁地、播种、除草、浇水、收割……哪一样不是要人堆上去?等野草长得比苗高,虫子把叶子啃光,咱们哭都来不及!”
李健又转向新来的流民,声音变得严肃:“你们,也都给我听好了!王家峁,不是善堂,不养吃闲饭的爷!来了,就得守这儿的规矩!”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按:
“第一条,要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偷奸耍滑混日子的,第一次警告,第二次扣饭,第三次——对不起,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咱们这儿,只欢迎能流汗的,不欢迎光流口水的!
第二条,要听指挥!王队长让往东,不能往西;安排挖野菜,不能去砍柴;分配了活计,就得干到底!不能由着性子乱来!
第三条,要团结!新来的,老的,都是一条藤上的苦瓜,谁也别瞧不起谁,谁也别欺负谁!有劲往一处使,有饭……嗯,按劳分着吃!谁敢闹内讧,挑是非,就是跟全村的饭碗过不去!”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新来的人群:“这三条,能不能做到?”
短暂的沉默后,新来的流民中,那个叫赵大柱的汉子第一个嘶声喊道:“能!”其他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也跟着稀稀拉拉、但越来越整齐地喊:“能!能!”
“好!”李健一拍大腿,从石头上跳下来,“那咱们现在就开工!王石头!”
“在!”王石头挺起胸膛。
“你带所有男劳力,老的新的都算上,立刻去后山砍树枝、割茅草,今天天黑之前,至少搭出五个能遮风挡雨的窝棚!要求不高,别让晚上露水直接滴脸上就行!对了,赵木匠(李健已经眼尖地发现了人才),你负责技术指导!”
赵木匠(新来的)愣了一下,连忙点头。
“钱老倔!”
“诶!”
“你带着所有妇女同志,老的带新的,拿上所有能装东西的家伙,去山坡、沟渠,挖野菜!今天人多,任务重,目标是……挖满五大筐!注意安全,别挖到有毒的!”
“得令!”钱老倔招呼妇女们。
“狗蛋!”
“到!”狗蛋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
“你领着咱们村所有还能跑能跳的孩子,成立‘童子军拾柴火特别行动队’!目标,把村口那个柴火堆,堆得比你还高!有没有信心?”
“有!”狗蛋和他麾下的小兵们喊得震天响。
“孙师傅!”李健又看向闻讯赶来的孙铁匠。
孙铁匠抱着胳膊,看着这乱哄哄的场面直撇嘴。
“劳烦您老,在新来的乡亲里踅摸踅摸,看看有没有以前干过铁匠、木匠、石匠,或者哪怕只是手比较巧、脑子比较活的!咱们的铁匠铺要扩大生产,急需各种人才!待遇从优,优先喝稠汤!”
孙铁匠这才来了点兴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新人群里扫视:“嗯,我瞧瞧……”
这一忙活,还真发现了新来的流民里藏着“宝”。
赵木匠不用说了,搭窝棚简直像玩一样,几根歪扭的树枝,一堆茅草,在他手里七弄八弄,一个结结实实、居然还有点挡风效果的窝棚骨架就出来了,看得王石头直竖大拇指。
还有个姓周的中年人,沉默寡言,但眼神很活。他看到刘奶奶走路一瘸一拐,主动上前询问,得知是老寒腿,便说认识几种附近山崖上可能有的草药,捣碎了敷上能缓解疼痛。刘奶奶将信将疑,但疼得厉害,也就让他试试。
最让李健惊喜的是,人群里居然还有个穿着虽然破烂但浆洗得相对干净、气质也与普通农户不同的中年人,姓吴。在大家忙着干活时,他有些无措地站在一边。李健过去一问,这位吴先生居然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认得不少字,还会写!
“吴先生!您真会写字?”李健眼睛都亮了,像发现了恐龙蛋。
“呃……略懂,略懂一二,荒废多年了。”吴先生很谦虚,甚至有些惶恐。
“太好了!简直是天降文曲星……不,是咱们王家峁的及时雨啊!”李健激动地握住吴先生脏兮兮的手,“从今天起,您就是咱们村的‘首席文书官’!不不,是‘文化顾问’!不不,是‘账房先生兼文书书记’!负责记账、记工分、写通知、记录咱们村的发展史!重任在肩啊!”
吴先生被这一连串头衔砸得有点晕:“记……记账可以,只是这‘工分’是何物?”
“工分就是咱们村的‘硬通货’!”李健眉飞色舞地解释,“简单说,你干一天活,比如挖野菜,根据挖的数量和质量,给你记上相应的‘分数’。开荒、搭棚、捡柴、甚至帮忙带孩子,都有分!这分数,秋收分粮的时候就按这个来!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公平合理,童叟无欺!您就负责把每个人每天的‘战绩’清清楚楚记下来!这可是关系到全村公平吃饭的大事!”
吴先生似懂非懂,但感觉责任重大,又似乎能发挥自己仅存的一点价值,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新老村民的共同努力下(主要是新人干活卖力,老人指挥得当),效率高得惊人。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五个歪歪扭扭但绝对能住人的新窝棚就立在了村边空地上,与老窝棚相映成趣,形成了一片颇具规模的“窝棚社区”。三大筐绿油油的野菜被抬了回来,虽然大多是常见的灰灰菜、苦菜,但数量可观。狗蛋带领的童子军更是超额完成任务,村口的柴火堆不仅比他高,还差点比旁边的矮墙都高了,小家伙们满脸煤灰(捡柴弄的),骄傲得像得胜归来的将军。
晚上煮汤的时候,气氛有点微妙。大锅支在打谷场中间,热气腾腾,野菜的清香混合着一点点盐味(极其珍贵),勾得人肚子咕咕叫。新来的流民们捧着临时找来的、各式各样残缺不全的碗,眼巴巴地看着锅,喉咙不停滚动。
李健拿起勺子,环视一圈,清了清嗓子:“老规矩,按劳分配,工分明天吴先生开始记。不过今天初来乍到,新来的乡亲们一路辛苦,饿得久了……”他顿了一下,看向老村民,“咱们老王家峁的人,发扬一下风格,让新来的兄弟姊妹,先喝第一碗。咱们……稍微等等。”
这话一出,老村民们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有人别过脸去,但最终,没有人出声反对。
新来的流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逃荒路上,他们见过为了一口馊饭打得头破血流,见过亲人之间为半块树皮反目成仇,何曾见过有人主动把到嘴的食物让出来?赵大柱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第一勺热气腾腾、虽然依旧稀薄但散发着食物温暖气息的野菜汤,盛进他们破碗里的时候,许多人的眼泪“唰”就下来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吹了又吹,然后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热乎的……是热乎的……”
“这汤……有咸味……”
“香……真香……”
低声的啜泣和哽咽在夜幕中响起。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绝处逢生后,情绪决堤的释放。
李健站在锅边,看着这一幕,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欣慰自然是有的,毕竟又拉了一把深陷泥潭的人。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二十多张嗷嗷待哺的嘴,让本就紧张的粮食问题,雪上加霜。野菜总有挖光的时候,土豆苗还在土里艰难生长,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
他抬头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眼前这群暂时安顿下来、眼中重新有了微弱光亮的人们。路,似乎走宽了一点,但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
“算了,”他低声对自己说,“先过了今晚再说。明天……再想办法忽悠点种子回来。知识改变命运,希望我肚子里那点墨水,真能换来几捧能发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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