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二十多口子人,在王家峁喝完第三顿虽然稀薄但绝对管够的野菜汤后,肚子里总算有了点热乎气儿,脸上也恢复了些许人色。就在李健稍微松了口气,琢磨着怎么安排他们长期融入“生产建设兵团”时,刘奶奶,这位王家峁的“后勤部长兼战略物资监管员”,像只经验丰富的老猫,悄无声息地把李健拽到了村口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后面。
“李娃子,”刘奶奶的声音压得极低,还警惕地左右看了看,仿佛在传递什么绝密情报,“咱们的‘家底儿’……快漏光了。”
李健心里“咯噔”一声,像被泼了瓢凉水:“刘奶奶,您别吓我,还剩多少?”
刘奶奶掰着枯瘦的手指头,声音里透着焦虑:“野菜,照现在这个吃法,满打满算,还能挖三天。那还是把十里内的地皮再刮一遍的算法。土豆……”她重重叹了口气,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那些留种的宝贝疙瘩,是最后的底线了。再动,哪怕只切一个,秋后咱们就真得喝西北风配眼泪当咸菜了。”
李健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老村民加新来的,快二百张嘴了。一人一天就算只消耗半斤食物(实际上远不止),一天也得一百斤!野菜这东西,不顶饿,挖起来还越来越费劲,眼瞅着就要青黄不接。压力像一座无形的大山,瞬间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
“得赶紧想辙……”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川字。
可这“辙”还没等他想出个囫囵个儿,新的麻烦就像闻着味儿的老蝇,“嗡嗡”地找上门了。
新来的流民里,有个叫李大嘴的汉子,人如其名,嘴大,话多,但干活却像得了“肌无力晚期”,能偷懒绝不使劲,能磨蹭绝不麻利。这也就罢了,他居然还敢在挖野菜的时候搞“私藏”,把一些鲜嫩的菜叶子偷偷塞进自己破烂的衣襟里,打算回去开小灶。结果被火眼金睛、专门负责巡视纪律的王石头抓了个现行。
“李大嘴!你干啥呢!”王石头一声怒喝,声若洪钟,吓得李大嘴一哆嗦,怀里藏的几片野菜叶子掉了一地。
李大嘴先是一慌,随即脖子一梗,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我……我咋了?我饿!多藏点自己吃,犯法啦?”
“大家都饿!就你饿得特殊?就你长了个金肚子?”王石头火冒三丈,手里的烟杆差点敲到李大嘴脑门上,“都像你这样藏私,这队伍还带不带了?规矩还要不要了?”
两人一个怒发冲冠,一个死不认错,眼看就要从口水战升级成全武行,围观群众越聚越多。李健闻讯,赶紧像个救火队员似的冲了过来。
“都住手!怎么回事?”李健分开人群,站到两人中间。
王石头气呼呼地告状。李大嘴则一副“我饿我有理”的滚刀肉模样。
李健听完,没急着发火,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大嘴。这人虽然面黄肌瘦,但眼神滴溜溜乱转,透着股小精明,不像是个纯粹的老实庄稼汉。
“李大嘴,”李健开口,语气平静,“你说你饿,想多吃点。这想法,没错。是人,都想吃饱。”
李大嘴一愣,没想到李健没骂他,反而肯定了他的“欲望”,一时间有点接不上话。
“但是,”李健话锋一转,“想多吃,得靠本事,靠贡献,不能靠偷,靠藏,破坏规矩。你说说,除了偷懒和藏野菜,你还会点什么?有什么拿手的本事没有?”
“本事?”李大嘴被问住了,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眼珠转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会讲故事!我们村以前过年搭台子唱戏,那些故事我都能讲!《杨家将》、《岳飞传》……”
“讲故事?”李健乐了,这倒是意外之喜,“行啊!这可是门了不起的本事!精神食粮也是粮!这样,今晚吃完饭,你给大家伙讲一段。要是讲得好,让大家听高兴了,明天你的野菜汤,我给你多加一勺!怎么样?”
李大嘴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盏小油灯:“真的?多加一勺?说话算话?”
“我李健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于是,当晚的打谷场上,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篝火(柴火有限,主要是为了照明和驱寒)燃起,全村老小围坐在一起,碗里的汤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正是一天中最放松(也最饿)的时刻。李大嘴被请到了中间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头上,他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旁边人递过来的水(润嗓专用),然后,开始了他的“首秀”。
他讲的是《西游记》。当然,是经过他李大嘴独家改编、充分结合了陕北地方特色和当前生存实际的“魔幻现实主义”版本:
“话说那齐天大圣孙悟空,护着唐僧取经,一个筋斗云不小心翻错了方向,十万八千里直接干到了咱们陕北地界!低头一看,好家伙!遍地黄土,沟壑纵横,比那火焰山看着还干巴!大圣挠了挠他那雷公嘴,一个定身法按住筋斗云,按下云头,找到当地的土地老儿,拿金箍棒指着地问:‘呔!你这老倌,怎么管的地?咋干成这样?龙王呢?让他下雨啊!’”
村民们听得入了神,连碗都忘了舔。
“那土地老儿拄着拐棍,颤巍巍出来,哭丧着脸作揖:‘哎哟我的大圣爷爷哟!您可别提了!那龙王……龙王他说,今年的雨水指标,上个月就用超支啦!玉帝老儿批的条子用完了,想下雨,得等明年重新申请预算!现在正在走流程,都卡在银河水利衙门那里排队盖章呢!’”
“噗——”不知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这“指标”、“预算”、“走流程”、“排队盖章”……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又这么气人呢?
李大嘴越讲越来劲,唾沫横飞:“大圣一听,气得猴毛倒竖:‘岂有此理!待俺老孙去砸了那银河衙门!’正要走,被唐僧一把拉住:‘悟空,且慢!砸衙门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依为师看,此地百姓疾苦,我们既到此,当设法相助。’ 沙和尚在旁边嘟囔:‘师父,咱们的干粮也不多了……’ 猪八戒更是捂着肚子哼哼:‘猴哥,俺老猪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要不先化点斋饭?听说前面有个王家峁,野菜汤管够……’”
“哈哈哈哈!”这下,全场爆发出震天的笑声。连一向严肃的钱老倔都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这呆子,还知道咱们王家峁的野菜汤!这故事编得,带劲!”
李大嘴的故事天马行空,把取经团队如何帮村民找水(最后发现是地下河改道了)、如何智斗贪官(化身去查赈灾粮账本)、甚至孙悟空怎么用金箍棒在地上划出引水渠(结果划太深成了新沟壑)……讲得绘声绘色,包袱一个接一个。村民们暂时忘却了饥饿和忧愁,沉浸在故事带来的短暂欢乐里。
故事讲完,掌声和笑声久久不息。李健当场兑现承诺,大声宣布:“李大嘴同志今晚表现优异,丰富了大家的精神文化生活,功不可没!明天,给他的汤里,多加一勺!”
李大嘴乐得嘴咧到了后脑勺,仿佛那一勺汤已经是山珍海味。
然而,欢乐是短暂的,汤的问题依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第二天,李健召开了王家峁“最高级别粮食安全紧急扩大会议”。
“同志们——咳咳,不对,乡亲们!”李健站上老位置,表情凝重,“咱们的吃饭问题,已经到了火烧眉毛、刻不容缓、再不解决就要集体表演‘饿殍遍野’行为艺术的最危急时刻!”
下面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书记快想办法我们快撑不住了”的求生欲。
“解决办法,就四个字:开源节流!”李健竖起两根手指,像举着两面旗帜,“第一,开源!想尽一切办法,扩大食物来源!把能吃的、不能吃但也许能吃的东西,都给我找出来!第二,节流!杜绝一切浪费,从每个人做起,野菜根都得嗦啰干净!”
“怎么开源?”王石头代表大家发问。
李健开始排兵布阵,颇有大将风范:
“王石头!命你为‘远征挖野菜特遣队’队长!挑选二十名精壮(相对而言),带上所有能装东西的家伙,往更远的、人迹罕至的山沟沟、背阴坡进军!十里没有就二十里,二十里没有就三十里!目标是:带回来能支撑三天的野菜!记住,老的嫩的都要,老的晒干磨粉也能充饥!”
王石头挺胸:“保证完成任务!挖地三尺也把菜找来!”
“钱老倔!命你为‘水产探索开发队’队长!带上几个眼神好、手脚麻利的,去河里、水洼子、甚至泥坑里,给我摸鱼、捞虾、逮泥鳅!哪怕只有手指头大的,也是肉!是优质蛋白质!记住,注意安全,别陷进泥里!”
钱老倔有点为难:“李书记,那河都快见底了……”但还是点头,“成,我去试试!”
“吴先生!”李健看向新上任的文书,“您的任务最重!把您带来的、咱们村能找到的所有带字的破纸、树皮、甚至墙上的画儿,都给我仔细筛一遍!重点是找那些记载了‘什么玩意儿能吃’、‘灾年怎么活’的知识!您就是咱们的‘活体搜索引擎’!”
吴先生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习惯动作),郑重领命:“定当竭尽全力,翻阅故纸,寻觅生机!”
“李大嘴!”李健最后看向昨晚的“明星”,“你的任务也不轻松!继续发挥你的特长,每天晚饭后,给大家讲故事!讲有趣的,讲有希望的,给大家鼓劲打气,让咱们在饿肚子的时候,心里还有点乐子!这也是一种重要的‘精神开源’!”
李大嘴一听自己这“不务正业”的本事居然被提到了战略高度,激动得直拍胸脯:“李书记放心!我肚子里的故事,够讲到明年开春!”
任务分派下去,王家峁再次像一部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各部分开始高速运转。
王石头的“远征队”披星戴月,走得腿都快断了,天黑才灰头土脸地回来。背回来的野菜倒是不少,装了五六筐,但一看,好家伙,大多叶子又老又硬,杆子粗得能当柴火,吃起来估计跟嚼麻绳差不多。王石头一脸愧色:“李兄弟,近处真没了,这些……将就吧。”
钱老倔的“水产队”更惨,几乎是无功而返。他们在近乎干涸的河床里刨了半天,浑身上下都是泥,最后只收获了七八只小得可怜的虾米和几条细如牙签、不知名的小鱼苗,加在一起还不够煮一碗汤的。钱老倔拎着那个漏水的小篓子,表情跟篓子一样空落落的。
就在众人情绪低落之际,吴先生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他几乎把带来的几本残破不全的书(主要是农书和杂记)翻烂了,终于在一本名为《救荒本草》的破册子上,找到了一条关键信息,兴奋地跑来报告:“李书记!有了!书上说,‘榆钱,木实也,甘甜可食,荒年代粮’!还说‘春末夏初,榆树结荚,其状如钱,可采食’!”
“榆钱?”李健眼睛“唰”地亮了,像两颗小灯泡,“对啊!榆树!咱们后山好像有几棵老榆树!现在不正是时候吗?”
第二天,王家峁全员出动,开启了“撸榆钱”大会战。能爬树的青壮(比如张三李四)直接上树,用绑了钩子的长杆往下钩;妇女孩子在树下撑着布单、筐篓接着;老人负责把夹杂的树叶树枝挑出来。虽然村子周围的榆树不多,但榆钱这东西轻飘飘的,一簇簇长得又密,不一会儿就收集了好几大筐。
晚上,炊烟升起。今天的野菜汤里,破天荒地加入了清洗干净的嫩榆钱。煮熟之后,榆钱变得半透明,滑溜溜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的滋味,混在野菜汤里,竟然意外地好吃!不仅增加了分量,口感也丰富了许多,那股甜味更是给寡淡的汤水增添了一丝难得的幸福感。
“嗯!好吃!这榆钱,甜丝丝的!”
“感觉肚子里实在多了!”
“刘奶奶,明天咱们还去摘!”
刘奶奶尝了一口,也连连点头:“这法子好!榆钱能当粮食顶饿!书上说的没错!”
村民们脸上多日来的愁云,因为这一碗加了榆钱的汤,暂时驱散了一些。
但李健心里清楚,这依然是权宜之计,是绝望中的小惊喜。榆钱的采摘期很短,满打满算也就十来天,而且数量有限,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真正的希望,像遥远地平线上的一缕微光,依然在那二十亩刚刚冒出脆弱嫩芽的土地上。那些小苗是那么纤细,那么幼小,需要时间,需要呵护,需要老天爷赏脸,才能慢慢长大,结出能填饱肚子的果实。
看着碗里漂浮的榆钱和野菜,李健又望了望远处在暮色中朦胧的田野。路还长,汤暂时有了新花样,但饥饿的阴影,依然笼罩在王家峁的上空,等待着下一个破局的机会。而他,必须在这有限的缓冲期里,想出更多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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