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烛火在凌晨时分显得格外昏黄，在墙壁上拖出几道摇曳不安的影子。
林枫坐在宽大的檀木案几后，面前堆积的文书几乎要淹没他的身形。这是他接任“启明尊主”的第三十七天。三十七个昼夜，睡眠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十个时辰。
右手边的战报，是东线“断龙峡”防线的物资缺口——箭矢存量不足三成，疗伤丹药已断供五日。左手边的内务文书，是新归附的“青岚城”请求减免今年赋税的联名状，理由是去年旱灾颗粒无收。正前方摊开的，是石猛三天前送来的急报：西境三镇发生哗变，起因是粮食分配不公，已有十三人死伤。
每一份文书都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
窗外的雨下了整整一夜，淅淅沥沥，像是永远也流不尽的泪水。林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案几一角那个深紫色的木盒上。盒盖虚掩，里面静静躺着三枚鸽卵大小的暗红色晶石——龙怨晶。
这是昨日从南山脉新开辟的矿脉中送来的第一批收获。晶石表面流转着妖异的光泽，像是凝固的血液，又像是深渊的眼睛。林枫能清晰地感觉到，每当自己心神疲惫、情绪波动时，怀中那四把钥匙就会微微发烫，与这些龙怨晶产生某种诡异的共鸣。
起初只是细微的麻痒，像是被最细的针轻轻刺着丹田。林枫没有在意——修行之人，气血运转时有些异常感受再正常不过。他提笔蘸墨，在青岚城的请愿书上批下“准减三成，开仓放粮”八字，字迹依然沉稳有力。
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尊主！不好了！”冲进来的是个满脸焦黑的年轻传令兵，盔甲上还挂着泥浆，“西境哗变的乱民攻破了粮仓，石猛大人……石猛大人被他们围住了！”
林枫手中的狼毫笔“咔”的一声折断。
墨汁溅在刚刚批阅的文书上，像是绽开一朵丑陋的花。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那些人说、说石猛大人偏袒旧部，克扣他们的口粮，现在聚集了上千人，把粮仓和石猛大人都围在中间，扬言、扬言要讨个公道……”传令兵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看见林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
那不是愤怒。
那是一种更冰冷、更黑暗的东西，像是深井里慢慢浮上来的寒气。
“公道？”林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缓缓站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怀中贴身收藏的四把钥匙——潮汐石、不动心莲印记、长生藤种、冰封之忆——同时剧烈震颤起来。那种震颤不是物理上的晃动，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深处的共鸣，像是有四根烧红的铁钎同时捅进了他的识海。
紧接着，放置在木盒里的三枚龙怨晶骤然亮起暗红的光。它们悬浮起来，在空中缓缓旋转，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蛛网般的黑色纹路。那些纹路与林枫怀中四钥发出的波动完美契合，像是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呃——”
林枫闷哼一声，单手撑住案几。他感觉到某种冰冷粘稠的东西正顺着钥匙与龙怨晶之间的共鸣通道，疯狂涌入自己的经脉。那不是灵力，不是真元，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暴戾的能量——龙族死亡时最精纯的怨恨、不甘、以及摧毁一切的毁灭欲望。
“尊主？”传令兵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厅内的烛火无风自动，疯狂摇曳。所有的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拉长，像是有了生命般张牙舞爪。空气中的温度在急剧下降，呼气成霜。
林枫咬紧牙关，试图运转“开源破锁”的心法。可平日温顺如江河的灵力，此刻却变得狂暴不堪，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更可怕的是，那些涌入的龙怨气息，正在与他灵力中本就存在的、来自“血脉灵锁”的诅咒之力产生某种诡异的融合。
眼前开始出现重影。
他看见案几上的文书在蠕动，字迹扭曲成一张张讥讽的人脸。他听见雨声中夹杂着无数低语——那些死在龙噬祭上的面孔，那些在据点保卫战中倒下的同伴，铁教头最后看向他的眼神……
“为什么……不救我们……”
“你答应过……要带大家活下去……”
“骗子……你这个骗子……”
低语汇聚成潮水，拍打着理智的堤岸。林枫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案几上溅开一朵又一朵细小的血花。
“滚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是对传令兵说，更是对自己脑海中那些声音说。
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出议事厅。
门被关上的瞬间，林枫最后一丝克制崩断了。
“轰——！”
以他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暗红色气浪猛然炸开。气浪所过之处，檀木案几寸寸碎裂，堆积如山的文书被撕成漫天飞雪。墙壁上的烛台齐齐熄灭，整个议事厅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林枫周身缠绕的那些暗红气流在隐隐发光。
那些气流像是活物，在他皮肤下游走，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灼烧般的黑色纹路。林枫的双瞳彻底变成了暗金色，竖立的瞳孔里倒映着疯狂与毁灭。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另一种更加原始的感知。他“看”见总部各处那些窃窃私语的执事，那些抱怨配给不足的战士，那些在病床上呻吟的伤员……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满、怀疑、贪婪。他们张开嘴，吐出的不是话语，而是一条条黑色的、扭曲的蛇。
“都在拖累我……”
“都在质疑我……”
“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低语，冰冷而诱惑。那声音很像他自己，却又多了一种高高在上的、视众生为蝼蚁的漠然。
“杀了他们。杀了这些废物，这些累赘。用他们的血，铺就你的王座。用他们的魂，滋养你的力量。这才是龙族该走的路……这才是强者该有的姿态……”
林枫抱着头，跪倒在地。他体内有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一股是他苦修多年的、属于“人”的意志；另一股是龙怨晶灌输进来的、属于“龙”的暴戾。
“不……我不是……”他嘶哑地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尊主！您怎么了？！”
“快！快去找苏姑娘和石猛大人！”
是值守的护卫。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担忧，可落在现在的林枫耳中，却变成了挑衅，变成了嘲笑。
“看啊，这就是我们的新尊主，连自己的力量都控制不住……”
“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要是老尊主还在……”
“闭嘴！！！”
林枫仰天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暗红气浪以他为中心再次炸开，这次更加狂暴。议事厅厚重的楠木门板被整个掀飞，门外聚集的七八名护卫像落叶般被震飞出去，重重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口喷鲜血。
烟尘弥漫。
林枫从废墟中缓缓站起。暗金色的竖瞳在烟尘中亮得吓人，他周身缠绕的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像是一副狰狞的铠甲。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尖萦绕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红气流，嘴角竟然扯出一个扭曲的、近乎愉悦的弧度。
这就是力量。
纯粹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碾压一切的力量。
多美妙。
他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寸寸龟裂，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出丈许。他要去找那些质疑他的人，那些拖累他的人，那些——
“林枫！！！”
一声清叱，如冰泉坠玉，骤然刺破了他脑海中翻腾的杀戮欲望。
苏月如一身素白衣裙，从走廊尽头疾奔而来。她显然刚从丹房赶来，袖口还沾着未洗尽的药渍。当她看见林枫此刻的模样时，那张总是冷静自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恐惧的神色。
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林枫！看着我！”苏月如的声音里灌注了清心宁神的秘法，字字如钟，敲在林枫混乱的识海上，“是我！苏月如！”
暗金色的竖瞳微微转动，落在了她身上。
那一瞬间，苏月如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远古凶兽盯上了。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可她依然没有退，反而又向前走了三步，走到离林枫只有一丈远的地方。
“苏……月如……”林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一样的声音。他歪着头，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困惑。
“对，是我。”苏月如放缓了语气，双手在身前缓缓结印——那是清心守神法印的起手式，但她不敢真的施展，生怕刺激到林枫此刻极度敏感的状态，“你冷静下来，看着我。深呼吸，像以前在东海时我教你的那样……”
林枫眼中的暗金色闪烁了一下。
一些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东海之滨，潮声阵阵。白衣女子坐在礁石上，耐心地讲解着水行灵力的运转要领……“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她的声音穿过海风，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
黑色的纹路退缩了半分。
但也只是半分。
“没用的……”林枫艰难地吐出字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它……在叫我……杀……”
“那就让它叫！”苏月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凌厉，“你是林枫！是带我们走出栖龙镇的林枫！是在东海直面龙族的林枫！是在西域荒石堡独对心魔的林枫！你什么时候，听过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枫混乱的识海里。
是啊。
他是谁？
他是那个在龙噬祭的阴影下，咬着牙从栖龙镇走出来的少年。
他是那个在东海怒涛中，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直面海龙将的“启明”。
他是那个在荒漠心窟里，对着诱惑的力量说出“这不是我”的破锁者。
他怎么可以……怎么能……被这种肮脏的东西控制？！
“啊啊啊啊啊——！！！”
林枫仰天狂吼。但这一次，吼声里不再是纯粹的暴戾，而是夹杂了痛苦、挣扎、和不甘。他周身的暗红气浪疯狂涌动，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像是在进行某种可怕的拉锯战。
苏月如看准时机，双手印诀一变，清心守神法印终于全力打出。柔和的白色光晕笼罩住林枫，像一层薄纱，试图抚平那些暴走的能量。
几乎在同一时间，走廊另一端传来石破天惊的怒吼：
“都给老子闪开！！！”
石猛浑身浴血，显然是刚从西境一路杀回来。他手里那柄门板似的巨斧还在往下滴血，可当他看见林枫的模样时，虎目圆瞪，想都没想就扔了斧头，一个箭步冲上来，双臂一张，竟然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林枫！
“头儿！醒醒！是俺！石猛！！！”
蛮横的、不加任何技巧的拥抱。石猛把自己所有的灵力、所有的气血、甚至所有的生命力，都毫无保留地灌注进这个拥抱里。没有防御，没有保留，就像很多年前在栖龙镇的巷子里，那个傻大个总是用身体挡在他前面一样。
林枫身体猛地一僵。
那些翻腾的、试图侵蚀他最后理智的龙怨气息，在触碰到石猛那纯粹到近乎愚笨的、滚烫的守护意念时，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间。
林枫识海深处，那朵一直静静悬浮的、纯白色的“不动心莲”，骤然绽放出万丈光华！
莲开十二品，清净无垢。
每一片花瓣上，都流淌着他在西域佛国遗迹前领悟的经文，他在心镜窟中斩破的虚妄，他在黄沙万里里守住的“我”。
光华所过之处，暗红色的龙怨气息如雪遇沸汤，滋滋消融。那些缠绕在他体表的黑色纹路发出凄厉的、无声的尖啸，寸寸褪去，缩回怀中那三枚龙怨晶内。
“哐当——”
龙怨晶坠地，光泽黯淡，像是耗尽了所有力量。
林枫眼中的暗金色彻底褪去，竖瞳恢复成原本的黑褐色。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倒去，被苏月如和石猛一左一右死死架住。
冷汗，浸透了他里外三层的衣物。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喉咙里全是血腥味，不知道是咬破了舌头，还是内腑受了伤。
“别说话。”苏月如的声音在发抖，可手上的动作稳如磐石。她迅速取出三根银针，闪电般刺入林枫头顶三处大穴，“静心，凝神，运转基础心法。石猛，渡气，护住他心脉！”
石猛二话不说，盘膝坐在林枫身后，双掌抵住他后背，精纯浑厚的土行灵力汹涌而入。
议事厅外，越来越多的护卫、执事、乃至普通成员闻讯赶来。他们看着厅内的一片狼藉，看着那些受伤咳血的同袍，看着被苏月如和石猛围在中间、脸色惨白如纸的新任尊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疑、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林枫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用尽最后力气，看向散落在地上的、那些他批阅到一半的文书。
墨迹被血污浸染，字迹模糊。
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
黑暗彻底吞没视野的最后一刻，他听见苏月如用从未有过的、冰冷的声音对厅外众人说：
“今日之事，谁敢外传半个字——”
“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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