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从后山传出来的。
那天清晨,天枢峰东侧那片平日里极少有人踏足的静思崖,突然被一层淡金色的光罩笼罩。光罩上流转着复杂的符文,是破晓组织内部最顶级的“五行封禁阵”——此阵一旦开启,从内可出,但从外难入,通常只用于首领闭关或囚禁罪大恶极之徒。
林枫就在阵中。
他盘膝坐在静思崖最深处的一方天然石台上,身后是百丈绝壁,面前是云海翻涌。晨光穿过淡金色的光罩,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却照不亮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
闭眼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执事堂里那张被他一掌拍碎的黑铁木长案,以及长案对面那个面色惨白、抖如筛糠的年轻执事惊恐的眼神。
还有自己掌心残留的、那一缕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暗金色龙怨之气。
“尊主……属下、属下只是算错了三斤寒铁的账目……”那年轻执事当时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三斤寒铁。
就为了三斤寒铁的账目出入,他竟险些控制不住心中那股暴虐的杀意。那一瞬间,眼前的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耳畔是无数生灵临死前的哀嚎与龙族的狞笑交织成的幻听,体内奔涌的力量不再温顺,而是化作一条条择人而噬的毒龙,叫嚣着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若非在最后关头,胸口贴身佩戴的“不动心莲”微微发烫,传来一丝清凉,将他从失控边缘拉回……
林枫缓缓睁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着长期握剑留下的薄茧。这双手,曾握过栖龙镇矿洞里的铁镐,曾挥出斩向龙族爪牙的利刃,也曾小心翼翼地扶起倒在血泊中的同伴。
可现在,他在这双手上,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纹路,正沿着掌心的血脉纹理,缓缓蔓延。不痛,不痒,却带着一种阴冷的、仿佛有生命般的触感,在他运功内视时,能清晰地“看到”它们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正试图向着心脉的方向攀爬。
“龙怨侵蚀……”
林枫低声念出这四个字,声音在空旷的崖壁间回荡,带着一丝自嘲。
从得到第一块龙怨晶开始,他就知道这东西是双刃剑。它能助人感应、冲击血脉灵锁,却也如附骨之疽,时刻试图侵蚀心智,将人拖入疯狂与杀戮的深渊。为此,苏月如查阅了无数古籍,石猛不知从哪弄来些据说能“清心净神”的土方子,他自己更是时刻以“不动心莲”的心境修为镇压、炼化。
一直以来,虽偶有心绪烦躁、杀意翻腾之时,但总能勉强克制。
可自从四域归来,集齐四把钥匙后,情况似乎有些不同了。
起初只是修炼时,灵力运转会比以往滞涩半分,需要多费些心神疏导。他以为是自己连日奔波、心境未稳所致,并未深想。
接着是夜里开始做些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见自己化身万丈巨龙,翱翔九天,俯视苍生如蝼蚁;有时又梦见自己被锁在无尽深渊,亿万锁链加身,动弹不得,只能听着锁链那头传来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和绝望的哀嚎。
直到三天前,审阅各部呈报的物资清单时,看到“赤焰砂损耗比预期多出一成”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胸中竟无端涌起一股暴怒,手指无意识地将玉简捏出了裂痕。
而今天早上,那张碎裂的黑铁木长案,和年轻执事惊惧的眼神,终于如一盆冰水,将他彻底浇醒。
这不是心境问题,也不是疲惫所致。
是那东西,在蠢蠢欲动。不,不止是蠢蠢欲动。四把钥匙齐聚后,彼此间产生的微妙共鸣,似乎……成为了某种催化剂,让原本被层层镇压的龙怨,找到了某种共振的频率,变得愈发活跃,也更具侵蚀性。
“苏姑娘的判断是对的。”林枫想起离开北境前,苏月如私下那忧心忡忡的提醒,“四钥齐聚,钥匙共鸣,可能会引发不可测的变化。尊主,您必须早做准备。”
他当时不以为意。四把钥匙带来的力量提升是实实在在的,对寻找龙陨祖地至关重要。些许隐患,他自信以如今的心境修为足以压制。
现在看来,是他托大了。
不,或许从更早开始,从他在东海第一次引动潮汐石的力量,从他在西域心镜窟中直面心魔,从他在南山脉以生死之力净化妖木,从他在北境以冰封之忆窥见历史真相……每一次动用钥匙的力量,每一次与钥匙更深层次的共鸣,那潜藏的龙怨,便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悄无声息地在他心湖深处,埋下了一颗颗种子。
如今,四把钥匙齐聚,共鸣达成,这些种子,便到了破土而出的时刻。
“必须解决它。”林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不仅仅是压制,而是要从根源上,解决这个问题。否则,莫说带领破晓,对抗龙族,他自身恐怕就会先沦为只知杀戮的怪物,那与御龙宗圈养的龙傀何异?
他重新闭上双眼,神识沉入体内。
丹田之中,四把钥匙的虚影静静悬浮,散发着各自独有的气息:潮汐石的浩瀚,不动心莲的清净,长生藤种的生死轮转,冰封之忆的森寒真知。四者之间,有淡金色的细微波纹隐隐相连,构成一个微妙而稳定的循环。
然而,就在这个循环的脉络之中,一丝丝极其隐蔽的、带着污浊与疯狂意味的暗金色气流,正沿着循环的路径,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蔓延。它们如同清澈溪流底部的腐泥,看似微不足道,却在不断污染着水源。
林枫尝试以自身灵力去冲刷、驱散这些暗金气流。灵力过处,暗金气流暂时退散,但不过片刻,便又从钥匙虚影深处,更从自己血肉骨髓的深处,丝丝缕缕地重新渗出,仿佛无穷无尽。
“果然……已与我的肉身、甚至神魂有了牵扯。”林枫心中一沉。这侵蚀,比预想的还要深,还要麻烦。它似乎已经成了一种“病”,根植于他动用钥匙力量、提升修为的过程之中。若要根除,恐怕……
他忽然想起铁教头临终前的话。
“……林枫,你要记住,力量……从来不只是力量本身。你用它做什么,它就会把你变成什么。守住你的心,比打破多少道灵锁……都重要……”
当时他沉浸在悲痛与愤怒中,对此言体会不深。如今回想,铁教头是否早已看出了什么?是否在提醒他,过于追求力量,尤其是借助外物之力,本身就蕴含着莫大的风险?
“守住本心……”林枫喃喃。可本心何在?在龙怨侵蚀、心魔滋生之时,何为本心?那个一心想要变强、守护同伴、为人族寻一条出路的少年,是本心。那那个在幻象中,享受着力量带来的掌控与杀戮快感的“自己”,难道就完全不是“自己”了吗?
善恶一念,神魔一线。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强行驱散那些暗金气流,而是将心神彻底沉静下来,如同一个旁观者,内视着自身的一切变化。灵力如何运转,钥匙如何共鸣,龙怨如何滋生、渗透、试图影响他的情绪与判断……
时间在静坐中悄然流逝。
日落月升,云海聚散。
静思崖外,那层淡金色的光罩依旧稳固,隔绝了内外的一切声响与窥探。但光罩之外的世界,却并未因林枫的闭关而平静。
“听说了吗?尊主他……闭关了。”
“不是普通的闭关,是去了静思崖,还开启了五行封禁阵!我亲眼所见!”
“为何如此突然?昨日不是还好好的,还在执事堂处置事务?”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压低的声音,带着某种秘闻般的兴奋与隐秘的恐惧,“我有个在执事堂当值的远房表兄,他说……尊主昨日在堂上,突然气息大变,一掌拍碎了黑铁木的长案!那案子上可还带着阵法加固的!”
“嘶——黑铁木?还带阵法?那得多大火气,多大的劲力?”
“何止是火气!我表兄说,当时尊主的眼睛……都有些发红,看人的眼神,冷得跟刀子似的,还带着股……说不出的邪性!差点就当场把算错账的李执事给……咔嚓了!”
“天爷!这、这难不成是练功出了岔子?”
“出岔子?我看未必。”另一个更加阴沉的声音插入,“你们忘了,尊主这一身通天修为,是怎么来的?四把钥匙啊!那可都是跟龙族沾边的东西!龙族的东西,是那么好拿、好用的?”
“你是说……反噬?”
“不然呢?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性情大变,还要自我封禁?要我说,怕不是被龙族遗留在那些钥匙里的力量给侵蚀了心智!咱们这位尊主,厉害是厉害,可这路子,也太邪性、太危险了……”
类似的窃窃私语,在破晓总部各个不起眼的角落滋生、蔓延。最初只是在最底层的仆役、外围护卫之间流传,带着猎奇与恐惧。但很快,就像滴入清水中的墨点,迅速晕染开来。
膳房采买的老汉,会在交接物资时,对相熟的守卫嘟囔一句:“这几日送进去的饭食,尊主都没怎么动啊……可别是身子出了大问题。”
丹房的小学徒,会被年长的师兄“无意间”提点:“最近多备些清心净神的丹药,各堂口都要得勤,尤其是天枢峰那边……”
甚至连一些中层的执事、小队长,在私下议事时,眼神中也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与不安。林枫的崛起太快,修为提升太猛,手段有时也过于酷烈(在他们看来)。以前有连战连捷的威望压着,有铁教头、苏月如等人的支持,这些疑虑被深深埋藏。如今,林枫突然“闭关”,而且是这种近乎自我囚禁的方式,加上那日在执事堂不少人都亲眼所见的“失态”,就像一根导火索,将这些深埋的不安瞬间点燃。
“开阳长老那边,最近走动的人好像多了不少……”
“可不是,听说昨日,地煞堂的刘堂主,玄机阁的赵阁老,都去了开阳长老的‘听松别院’品茶,一坐就是大半日。”
“品茶?哼,这节骨眼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开阳长老本就对尊主继位之事颇有微词,如今……”
流言在有心或无心的推动下,愈演愈烈。从“练功出岔”,到“龙力反噬”,再到“心性大变,恐成魔头”,版本越来越离奇,描绘得也越来越有鼻子有眼。仿佛下一刻,静思崖的光罩就会破碎,一个被龙族控制的怪物就会冲出来,将整个破晓总部屠戮殆尽。
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
以石猛为首的、最早跟随林枫从栖龙镇杀出来的那一批老弟兄,对此等流言嗤之以鼻,甚至暴怒地揪住几个传得最欢的家伙,狠狠教训了一顿。石猛那瓮声瓮气的怒吼几乎传遍半个山头:“放你娘的狗臭屁!尊主是什么人,俺老石不清楚?再敢嚼舌根,老子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
苏月如则显得冷静得多。她下令戒律堂彻查流言源头,同时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个玩忽职守、趁机中饱私囊的执事,稳住了后勤与内务的阵脚。但即便是她,在独自面对那静思崖方向时,眉宇间也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四钥齐聚可能带来的风险,也更清楚林枫此刻面对的,是何等凶险的关隘。她能稳住外界,却帮不了崖内那人半分。这种无力感,让她素来清冷的目光,也染上了一丝焦灼。
荆依旧沉默,像一道影子,守在通往静思崖的必经之路上,那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过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无论对方身份如何。他没有说话,但所有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感到脖颈后泛起一丝凉意,仿佛被什么极危险的东西盯上,所有打探的心思都瞬间冻结。
而处于风暴中心、流言漩涡的林枫,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知。
或者说,即便知道,此刻也无暇他顾。
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投入一场无声、却凶险万分的战争。
对手,是他自己。
是那潜藏于血脉深处、被四钥共鸣唤醒的、源自龙族的疯狂与怨毒,更是被这股外力勾动起来的,属于他自身的傲慢、猜疑、暴戾与掌控欲。
幻象,愈发清晰了。
他“看到”自己高踞于白骨王座之上,脚下是匍匐的万千生灵,其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苏月如、石猛、荆、沐清音、青木公、巫祭婆婆……他们眼神空洞,如同傀儡。而他手中,把玩着四把光芒璀璨的钥匙,轻轻一握,便有雷霆生灭,星河倒转。一种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快意,充斥心间。
他又“看到”自己被困于无尽的黑暗深渊,四肢被无形的锁链贯穿,锁链的另一端延伸向无尽的虚无。无数细碎而恶毒的低语在耳边回响:“没用的……反抗是徒劳的……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享受永恒的力量……”绝望与疯狂如同潮水,试图将他淹没。
时而为王,时而为囚。
时而觉得自己可以一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苍穹,时而又感到自身渺小如尘埃,一切努力皆是徒劳。
在这两极之间剧烈摇摆的,是他的心神。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又在体表高温下蒸腾成白雾。他的面容时而狰狞,时而痛苦,时而迷茫,时而暴怒。身体微微颤抖,皮肤之下,那暗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扭曲、蔓延,已经越过了手腕,向着小臂延伸。胸口处,不动心莲散发出的清凉之意越来越微弱,仿佛风中之烛。
“……守住……本心……”
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识海的最深处响起。
是铁教头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的背影。
是苏月如在昏暗灯光下,为他细心解读古籍时专注的侧脸。
是石猛咧着大嘴,将最后半块干粮塞到他手里的憨笑。
是沐清音站在潮汐神殿废墟上,回望海珠城时,那混合着悲伤与决绝的眼神。
是荒石堡众人同心协力,启动万械大阵时,那冲霄而起的信念之光。
是木灵族长老阐述枯荣之道时,眼中的平静与智慧。
是北境守墓人巫祭婆婆,指着那虚幻历史回响,说“诸相非相”时的淡然。
一幕幕画面,一张张面孔,如同定海神针,将他在疯狂与绝望的漩涡中,一次次拉回。
“我不是为了掌控而强大……我是为了守护而必须强大……”
“力量是工具,不是我……”
“龙怨……也是力量的一种……既然源于我身,为何不能为我所用?”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照亮了某些他一直未曾想通的关键。
一直以来,他都将龙怨视为必须驱逐、镇压的“外毒”。可这“毒”真的完全是外来的吗?四把钥匙是外物,可催动钥匙、与钥匙共鸣的,是他自身的意志与灵力。龙怨的滋生与蔓延,从某种意义上,是否也反映了他内心对力量的渴望、对掌控命运的急切,甚至……对复仇的执着?
它将这一切负面情绪放大、扭曲,但根源,或许本就存在于他的心中。
堵不如疏,镇不如化。
既然无法彻底根除,那为何不尝试……理解它,掌控它,甚至……炼化它?
这个想法极为大胆,甚至堪称疯狂。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彻底沉沦。
但,这或许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林枫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底深处,那抹不时闪过的暗金色并未完全消失,但其中疯狂与混乱的意味,却消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审视与冷静的幽光。
他抬起右手,看着那已蔓延到小臂的暗金纹路,不再试图以灵力强行驱赶,而是心念微动,引导着一缕极其细微的、属于长生藤种的“死寂”之气,缓缓靠近。
生与死,本是一体。
这龙怨之中,凝聚了无数龙族死亡时的疯狂、不甘与怨毒,是极致的“死”与“秽”。长生藤种蕴含生死轮转之秘,其“死寂”一面,或许能与这龙怨产生某种共鸣,甚至……吸收、转化?
当那缕灰败的死寂之气触及暗金纹路的刹那——
嗤!
一声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入热油的声响在他体内响起。
暗金纹路剧烈地扭动起来,传出一种混合着痛苦、愤怒与贪婪的模糊意念。而死寂之气,则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微微膨胀,竟真的从中剥离、吞噬了极其微小的一丝暗金气息,然后那灰败之色,似乎……凝实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
有效!
林枫精神一振,但随即涌起巨大的疲惫。仅仅是引导、控制这一丝死寂之气,进行如此精细的操作,对他心神的消耗,竟不亚于一场大战。
而且,这速度太慢了。照这个进度,想要将体内蔓延的龙怨之力处理干净,怕是得耗上十年八载。他等不起,破晓等不起,天下苍生也等不起。
“必须找到更快、更彻底的方法……”林枫喘息着,目光再次投向体内那四把悬浮的钥匙。
四钥共鸣……既然这共鸣能催化龙怨,那是否也能……反过来利用这种共鸣,来炼化、统御龙怨?
一个更加疯狂、却也更加契合他当前处境的构想,逐渐在脑海中成型。
五行封禁阵外,天色再次暗了下来。
林枫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他只知道,自己找到了一个方向。一个危险至极,但若成功,收获也将无可估量的方向。
他需要时间,需要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时间,来验证这个构想。
而外界的时间,也在一点点流逝。流言并未因他的闭关而停歇,反而在有心人的推动下,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静思崖内,林枫缓缓调整着呼吸,再次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神情不再痛苦挣扎,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与决绝。
崖外,风云渐起。
崖内,一场关乎生死、关乎道途、更关乎未来的凶险蜕变,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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