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发生在黄昏时分,又一次。两辆威利斯吉普像嗅到腐肉的鬣狗,从西面一片被夕阳拉长阴影的沙丘链后鬼魅般窜出,引擎那尖利欢快的“嗡嗡”声瞬间撕破了戈壁滩上短暂的宁静。它们没有靠得太近,在五六百米的距离上就迫不及待地开火,车载机枪吐出短促的火舌,子弹“啾啾”地落在“莱茵女儿”前方几十米的沙地上,扬起几缕微不足道的尘土。等埃里希手忙脚乱地转动那依旧滞涩的炮塔,试图用并列机枪还以颜色时,那两只“跳鼠”早已完成了一次漂亮的甩尾,卷起两股黄龙,消失在地平线起伏的曲线之后,只留下那令人牙痒的引擎声余韵和缓缓飘散的尘埃。
没有伤亡,没有损失,甚至连漆皮都没擦掉一块。但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暴怒、无力与极度烦躁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整个车组。这已经是三天来的第七次了。不,也许是第八次?谁他妈还数得清!
“这帮该死的臭虫!”威廉狠狠一拳砸在身边的装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他额头上的青筋在晒得黑红的皮肤下跳动,眼睛里布满血丝,既有驾驶的疲惫,更有被反复撩拨却无处发泄的怒火。“他们就不能像个男人一样站出来打一场吗?!”
埃里希颓然松开握着方向机的手,年轻的脸上是深重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节约弹药,车长。”他喃喃重复着最近最常听到的命令,声音干巴巴的。
约阿希姆默默摘下耳机——刚才吉普出现时,连部频道里一片嘈杂的警告和咒骂——揉了揉被压得发痛的耳朵,看着那两股消散的尘烟,什么也没说。
我们没有追击。追不上,也没必要。油料宝贵,炮弹更宝贵,为了两只打一下就跑的“跳鼠”消耗任何一点储备,都显得愚蠢。我们只能停在原地,像被蚊群骚扰却拍打不到的巨兽,忍受着这份精心计算的羞辱。
夜色降临,寒冷如期而至。我们在一片背风的岩壁下宿营,照例是严禁明火。星光冰冷,映照着“莱茵女儿”布满新旧伤痕的轮廓。简单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晚餐后,没有人立刻爬进睡袋。一种压抑的、需要宣泄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或许是因为白天的又一次骚扰,或许是因为保罗的空位依然刺眼,或许只是因为这场看不到尽头的沙漠战争,已经把每个人的神经磨薄到了临界点。
威廉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就着水壶里最后一口温水,咽下了一块硬如木屑的饼干。他望着星空,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在想,咱们在东线,最怕什么?”
“t-34的斜面装甲,”埃里希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补充,“还有KV-1,那根本就是个移动堡垒。”
“还有‘斯大林管风琴’(喀秋莎火箭炮)。”约阿希姆低声加了一句。
“对,”威廉点点头,“那些是摆在明面上的大家伙,你知道它们厉害,知道怎么躲,怎么找弱点,就算挨上一炮,也知道是怎么死的。”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黑暗中无垠的沙海方向,“可在这里……最让人发毛的,不是那些偶尔冒出来的玛蒂尔达或者丘吉尔。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语气平淡得像在清点工具:“地雷,不知道埋在哪,踩上就完蛋。坑道,像个地老鼠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面钻出个人给你一枪。还有这些……”他模仿着威利斯吉普那特有的引擎声,发出短促而尖利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滑稽,却更显苦涩,“这些打一下就跑的吉普。你打它,浪费弹药;你不打它,它没完没了地撩拨你,告诉你它就在那儿,盯着你,让你连撒尿都得提心吊胆。”
埃里希抱紧了膝盖,沙漠夜晚的寒意让他微微发抖。“还有沙子本身。瞄准镜里的目标永远在跳,距离永远估不准。坦克开起来像在糖浆里游泳,一脚油门下去,有时候往前冲,有时候往下陷。”
约阿希姆抬起头,星光在他眼中映出微弱的光点:“通讯……也很难。风沙大,信号就差。没有专门的人,总是漏听东西。”他说的是自己,带着歉疚和无奈。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胸口那股郁结已久的闷气也在翻腾。是的,沙漠的战争,是另一种形态的折磨。它不像东线那样,用钢铁、火焰和严寒进行正面、粗暴的碾压,而是用炎热、干渴、无尽的磨损、细微的陷阱和持续不断的、低强度的骚扰,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一点一点地消磨你的体力、装备和意志。
“战术也不一样了。”我接过话头,声音有些沙哑,“在东线,很多时候是集群冲锋,突破防线,占领阵地。在这里,空间太大,兵力太薄。更像是一场捉迷藏,看谁更能利用地形,看谁更能忍受恶劣,看谁的后勤线先断。”我想起隆美尔接见时,他那句“狐狸的爪子,而不是熊的巴掌”。我们这些来自东线的“熊”,正在被迫学习如何做一只沙漠狐狸,但学得痛苦,学得别扭。
“补给……”威廉冷笑一声,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更多的不满,“东线补给也烂,但至少……至少有时候还能盼到点东西。这里呢?的黎波里就像在月亮上!每次送来的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油永远不够,炮弹永远不够,连他妈的水都得算计着喝!”他越说越激动,“那些坐在后方的老爷们,就知道在地图上画箭头,让我们前进、包抄、突击!他们知道‘莱茵姑娘’的发动机现在是什么声音吗?知道炮塔转起来有多费劲吗?知道我们每天是靠什么在开动这堆快散架的钢铁吗?!”
他的愤怒引起了共鸣。埃里希低声抱怨着穿甲弹的短缺,约阿希姆摸了摸口袋里空了大半的烟盒(他偶尔会抽一口,为了提神)。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是充满怨气的沉默。星光依旧冷漠。远处,似乎又隐约传来某种引擎的微响,但很快被风声盖过。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那是这些天被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
“你们知道我最烦什么吗?”我突然开口,语气里的怨毒让自己都吃了一惊,“我最烦的,就是这些该死的美国吉普!”
他们都看向我。
“要不是那些该死的日本人猪队友,”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一个我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过、却在心里咒骂了无数遍的想法,此刻冲口而出,“把珍珠港给炸了,把美国佬彻底拖进了这趟浑水……该死的英国佬,能像现在这样,源源不断地拿到这些该死的吉普吗?还有那些罐头,那些卡车零件,听说连飞机都在给他们换新的!”
我的声音在寒冷的夜空中显得有些尖锐:“这些吉普,轻快,灵活,耗油少,到处都是零件!英国人开着它们,像沙漠里的跳蚤一样蹦跶!骚扰我们,侦察我们,给他们的炮兵指路!而我们呢?我们的桶车一进软沙就趴窝,摩托化部队缺油缺零件!我们是在用欧洲战场的重装备,跟一个被美洲工厂武装起来的对手,在沙漠里赛跑!”
这个想法显然也困扰着其他人。威廉重重地“哼”了一声。埃里希则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更深的忧虑:“我最近……从维修站那边听到一些风声。美国人正打算援助给英国人一种新的中型坦克,好像叫……‘谢尔曼’?据说数量会很多,比我们的四号……”
“闭嘴,埃里希。”威廉粗暴地打断他,但眼神里同样闪过一丝阴霾。更多的、更新的美国装备?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一股强烈的、近乎任性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看着眼前这三个同样疲惫不堪、满身沙尘油污的同伴,看着身后那辆伤痕累累、故障频发的“莱茵女儿”,再想想那些神出鬼没的吉普,那些补给车上永远不足的物资清单,还有那传闻中即将到来的“谢尔曼”洪流……
“我他妈受够了!”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受够了这该死的沙子!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捉迷藏!受够了看着这些美国佬的玩具在我们眼皮底下耀武扬威!”
他们愕然地看着我。
“我真想……”我喘着粗气,说出那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真想找个理由,任何理由,调回东线去!我宁愿回去面对苏军的t-34和KV-1!至少……至少那是堂堂正正的战斗!你知道敌人在哪儿,知道用什么办法可能干掉它!哪怕被一炮轰上天,也死得明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慢慢耗死在这片见鬼的沙漠里,被一群开着吉普车的混蛋活活烦死!”
话音落下,只有风声呼啸。威廉、埃里希和约阿希姆都沉默着。我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的不是赞同的涟漪,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同病相怜的绝望。
威廉最终叹了口气,那口气悠长而疲惫,仿佛吐出了肺里所有的浊气。“回东线?”他苦笑了一下,“东线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卡尔?莫斯科没打下来,冬天又来了……恐怕比这里好不到哪里去。再说,”他拍了拍身边的“莱茵女儿”,“这老姑娘,还能不能开那么远,都是问题。”
他说的对。东线并非天堂,而是一个更庞大、更残酷的泥潭。我们的退路早已模糊。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困在这片金色的、灼热又冰冷的沙漠里,困在这场与一个拥有近乎无限外援的对手进行的、日渐绝望的消耗战中。
心理总结?我们总结出了一堆教训:要学会沙漠机动,要重视侦察与反侦察,要节约每一滴油每一发炮弹,要警惕脚下和阴影中的威胁……但这些教训,改变不了我们日益恶化的处境,改变不了“莱茵女儿”越来越沉重的呻吟,更改变不了那股从大洋彼岸汹涌而来的、名为“美国生产”的洪流。
我们分析了沙漠,分析了敌人,最终分析的,是自己日益干涸的希望和无处可逃的困境。星光之下,四个疲惫的德国坦克兵,和一辆同样疲惫的德国坦克,面对着似乎无解的战争谜题,所能做的,只是在寒冷中蜷缩起身体,等待下一个黎明,以及黎明后必将到来的、新一轮的追逐与煎熬。而回东线的念头,不过是一个绝望中短暂升起的、不切实际的海市蜃楼,很快便被现实的黄沙所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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