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战斗从凌晨持续到下午，所有人都疲惫至极。由于担心帝国军团会杀个回马枪，众人还是强打精神，抓紧时间修复各项防御工事。
斥候小队在简单休整之后，开始制作担架，争取在入夜前将伤员送出城堡，顺利的话，这些人在明天中午之前就能得到有效的治疗。海尔吉用从冲车上拆下来的轮子做了一辆平板车，由米科拉着，运送尚未苏醒的莱迪亚。其他轻重伤员或躺担架，或相互搀扶，由堡垒东侧的地道下山。
接下来，他们只要乘着月光，沿官道一直向东，就可以到达老爹麾下的第三军团驻地。这一带远离战场，似乎很是静谧安详，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附近刚刚爆发了两场生死大战。
有趣的是，山谷中并非一派银装素裹。天际有好几种四季常青的耐寒植物，高大者，除了常见的松柏之外，还有冬青和云杉；矮小的灌木有欧石楠和杜松；甚至还有高羊茅、白三叶草和麦冬之类的常绿草本。一场大雪不仅没有让草木凋零褪色，反而将它们滋润得愈发生机盎然。
真正是：谷杳青松健，林空绿萼肥。
如此良辰美景，令人心旷神怡——如果没有那突如其来的箭雨的话。
斥候小队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就被射倒了一半。一队帝国军团士兵吼叫着，如凶神恶煞一般，从四下的阴影中钻出来。海尔吉身中三箭，摔倒在地，与其他侥幸没死的同伴一起成了俘虏。阿吉斯推着莱妹的平板车走在队伍前列，被伏击后，她和还能行动的伤号组成一条单薄的防线，给重伤者争取逃走的时间。
为了方便转移，伤号没有穿戴盔甲，大部分人也未携带武器，所以这条防线很快就被撕碎。阿吉斯多处受伤，和其他三人躲在小丘上，靠着石头和树枝做最后的挣扎。其他人也被占据优势的敌军分割包围，又有十多个人遭到俘虏。
幸运的是，此地距离城堡的出口不远，守军很快发现异常。随着增援部队赶到，帝国士兵也不纠缠，打了个呼哨便撤走了。
莱妹昏迷了一整天，醒来就得知海尔吉被俘的消息，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我让她去保护小丫头，即便阳光花园堡垒丢了，她只要把海尔吉带出来，就算完成任务。结果现在情况正好相反，城堡还在，人却丢了。莱迪亚要赶回海尔根镇请罪，小女猫哪敢让她孤身上路，只得裹着满身绷带，强撑着一起出发。
两个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完，天色已然大亮。
“大人，我没能保护好海尔吉，请您责罚。”
“战场上形势难测，你尽力了，我没什么可责罚的。”
我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莱妹的额头，还是很烫。
“你们两个先去找依兰杜尔先生，请他诊病治伤，容我理一理思路。”
二人起身离去。我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暗暗思忖。
“洛克尔，现在怎么办？伦德会不会有危险？”
“我不知道。如果他留在霍里克大人的营地里，可能会相对安全一些吧，至少跑路比在城堡里方便。我怎么觉得，这仗打得这么乱啊？”
莱迪亚和阿吉斯只能从自己的视角提供信息，导致我很难完整复盘。
比如图留斯将军突然撤离战场，造成帝国军团士气崩溃一事，可以说是整场战斗最重要的转折点。然而，莱妹当时已经昏倒了，阿吉斯则躲在内城的墙上射箭，两人都没有亲眼看到。是赶去支援的海尔吉听到敌方士兵叫喊，战斗结束后才告诉阿吉斯的。
按理说，图留斯所处的位置很安全。而且，这人先是伏击并俘虏了乌弗瑞克，后又突袭占领了晨星城，两次都是亲自领军。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他是贪生怕死之徒。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离开的呢？
更令人担忧的是，帝国军团竟然绕过阳光花园堡垒，从西侧插了进来。这就像一记刁钻的右勾拳，狠狠打中了我方的侧腹部。经常挨打的朋友们都知道，那是能疼到令人窒息的。
我不太清楚老爹和莫伊拉是怎么想的，只能猜测他们不在西边设防的原因。
那边有一条官道，通向卡斯河的上游，然后再沿着河岸一直向西，最终可以到达马卡斯城。听上去似乎是进兵的绝佳路线，但实际情况终归还是要复杂上那么一丢丢。
这条路蜿蜒穿过无数个瑞驰部落的活动范围，其中还包括活跃在卡斯之矛和失落溪谷的大型聚落。对于那些野人来说，捕猎对象是人类还是鸟兽，并没有太大区别，都可以肥腻腻的吃他家娘。再加上山高水深林密，毒虫猛兽肆虐，正常人对这里避之唯恐不及。
道路危险，走的人便少；走的人少了，领主就懒得花费人力和金钱维护；领主不花钱、不派兵，这条路就变得更加危险。如此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官道最终荒废，淹没于莽莽荒原。我不认为帝国军团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打通整条路。那支俘虏了海尔吉的队伍，大概率是擅走山路的特种兵。他们人数不多，却十分狡猾，一击得手后也不恋战，在守军增援之前，撤了个干干净净。
这支队伍的突然出现和图留斯将军的神秘撤离，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答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攻守双方都出了昏招，或许也都认为，下一次交手的时候，自己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仗打到现在，帝国人看上去没占到什么便宜，但他们目标明确，就是朝着我军三个阵地的结合部猛打。塔盖尔和老爹的驻地之间，夹着帝国的东路军；裂石峡谷和阳光花园堡垒的连接处也出现了敌人的身影。任何一个地方失守，都极有可能导致整条防线崩溃。
而我们的盟友仍然没有增援的迹象。
快到吃晚餐的时候，阿吉斯独自回来，样子更加狼狈了。为了处理伤口，浓密厚实的冬毛被剃掉了好几块，搞得她好像得了斑秃一样。自惭形秽的小女猫嗫嚅着，说莱迪亚吃了药之后就昏昏睡去，依兰杜尔表示会随时留意她的情况。
由于昨夜几乎没睡，我决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去见丹格尔，看看他有什么打算。
然而这可怜的计划没能如愿实行，我才把被窝捂暖和些，便听到门被拍得啪啪响。
“洛克尔！快开门！快！出事了！”
安尼斯沙哑着嗓子嚎叫。
艾瑞克把门打开，老姨妈一把将他推开，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床头，将我拎了起来。
“出事了！海尔吉出事了！”
我被那冰凉的爪子攫住，困意全消。
“我听莱迪亚和阿吉斯说了。”
“你知道？！那你还睡得着觉？快想办法救她啊！”
我直勾勾看着安尼斯的眼睛，没说话。
当初我就不同意让海尔吉去前线，是这婆娘大放厥词，说什么要收拾人心，为重掌部落做准备，还说帝国军团不堪一击，又说这是她们蛇崖岭部落的内部事务，不许我插手。如今出了事，却跑来让我想办法。
老姨妈被我盯得一阵心虚，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承认，这都是我的错。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厚着脸皮来求你的。莫伊拉她不肯去赎人啊！还有那个糟老头子，也和她一个鼻孔出气，你要是不帮忙，那海尔吉就没救了呀！”
说起莫伊拉，她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艾瑞克微微皱眉，瞥了一眼里屋的门。我穿戴整齐，迈步就往外走。
“跟我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天已经彻底黑了。积雪在双月的照耀下，闪烁着柔和的银色光辉，如同蛋糕上晶莹的糖霜。偶有几个孩童贪玩，聚在一起堆雪人，却很快被自家大人捉住，呵斥几句，抓回屋里去了。镇上能有钱掌灯的人家不多，大部分房屋都淹没在阴影里。
我径直钻进最大的一片阴影中。
自从老爹和里盖尔离开之后，海尔根镇的堡垒冷清了许多。守门的士兵认识我，也不问话便抬手放行。老姨妈跟在后边，颠三倒四地述说着战况。她情绪激动，思维混乱，以致于我不得不多次打断，用莱妹和阿吉斯叙述的版本与她核对。直到我们面前的松针茶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才说到些让我感兴趣的内容。
总的来说，她与莱妹对战斗过程的描述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在于，老姨妈提到，最早注意到图留斯撤离的人是莫伊拉。这老巫婆有些急智，立刻安排人到处叫嚷。当时场面极度混乱，敌我双方纠缠在一起，战场外围的帝国士兵听到喊声，很难辨别是谁发出的。等回过头去，发现将军大人真的不见了，士气一下就崩了。
安尼斯在得知海尔吉被俘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火急火燎地找到莫伊拉，提出交换俘虏的建议，没想到被干脆地拒绝。乌鸦鬼婆认为，要交换俘虏，肯定是打包全换，如果点名只赎回海尔吉，岂不是承认这丫头身份特殊？到时候就等着对方狮子大开口吧。可是，自己这边抓住的都是先登勇士，斥候小队战斗力太差，全换回来又不划算。
所以干脆都别换。
老爹也赞同女族长的判断。此刻只是休战，敌人并未退军，把已经俘虏的士兵放回去，必然是给自己添堵。如今帝国军团兵分三路，战线拉得太长，断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们补充人手。何况对方既然肯抓人，那就代表海尔吉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无非吃些苦头罢了。
二人一唱一和，老姨妈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对着壁炉生闷气。
老爹有太多事情要忙，自然没时间去哄她。
一方面，他和莫伊拉重新分配了兵力配置，将一部分擅长近战的诺德人留在堡垒里，补齐肉搏方面的短板，自己则带走少量瑞驰弓箭手。
而最令他后怕的，就是绕路到城堡后方的那支小分队。别看他们人数不多，但如果早到几个小时，正好可以拦截住支援部队。而刚刚经历苦战的老爹，也未必就能迅速搞定。或许拖上那么一阵子，内城就丢了呢？纵然他们最后能保住城堡，伤亡也肯定要大得多。
防线上有这么个大口子，若是不堵严实了，他寝食难安，但手上可用的兵力却更少了，因此只能求援。安尼斯这个精神状态，怕是不堪用了，所以老姨妈和拉赫兰被派回佛克瑞斯城，找丹格尔要人。而伦德则在艾瑞亚娜的护卫下，前往比雷古奇的兽人部落交涉。安尼斯并不清楚他的任务执行得如何。
佛克瑞斯领的大部分地区并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下，黑松林里盗匪横行，老狐狸也不敢把手上的兵力全都扔到前线去和帝国军团梭哈。他把城里的猎户和壮丁聚集起来，又从第二军团挑了几名士官，勉强凑出四十来人。老姨妈惦记着自己的宝贝侄女，独自来海尔根镇找我帮忙。
平心而论，我认为老爹和莫伊拉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诚然，我很担心海尔吉的安危，希望能尽快将她解救出来。可是仗没打完，还不到讨论俘虏问题的时候。事已至此，更要谨慎谋划，万不能前脚人刚被抓走了，我们后脚就巴巴地赶上去赎。
而且谈判这事，最忌讳心焦气躁。对方又不是傻子，一旦察觉到我们极力想要促成换俘，必然会起疑心，猜测自己不小心网到了大鱼。如果换做是我，肯定是一边在谈判桌上虚与委蛇，拖延时间，一边严刑逼供，仔细确认每一名俘虏的真实价值。那么海尔吉反而会陷于险地。
可老姨妈明显已经失去了理智，又是叹气，又是拍桌子，还一刻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幽暗的火光被她的身影切割得支离破碎，仿佛溺水之人垂死挣扎时激起的浪花。我端起茶杯，轻轻吹动松针，氤氲的蒸汽腾起，蠕动的阴影亦随之扭曲，像是赫麦尤斯·莫拉的恶心触手。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喝茶呢？”
安尼斯早已口干舌燥，嗓子都劈了，却始终没能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她心头火起，抬手便要往我的胳膊上拍。
“别碰我！我在占卜。”
“啊？”
我稳稳地捧着茶杯，用眼神示意老姨妈靠近些。
“你仔细看着，这杯子里的松针，如果立着的是双数，那便表示海尔吉安然无恙，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静观其变即可。若是单数，我自会竭尽所能。”
安尼斯凑上前来，揉了揉眼睛，盯着茶杯。我一脸的高深莫测，心中暗暗得意。老子刚刚数了两遍，立着的松针有六根，而且好几分钟都没变了。
“一……”
“二……”
“三……”
“四……”
“五……”
她数得也太慢了。
有一根松针可能是站累了，懒洋洋地伸直了腿，平躺在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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