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打扫卫生
蓦地，宝妹瞪起了眼睛。
“阿桂姐，我得走了，他们追来了，您多保重。要是我大难不死，一定回来看您。”说罢，身影一闪，从三楼的大窗口，重新纵了出去……
从此，这幢小楼里，就只剩下林桂生一个人了。
大半个月后，公安人员登门，把几张相片摔在她面前：“林桂生，我们正式通知你，你那个反动的结拜妹妹丁宝英，在偷渡香港时，被我边防部队当场击毙。”
林桂生双眼紧闭，脸色蜡黄，周身颤抖。
“至于你，考虑到种种原因，人民政府宽大了你。可从今天起，外出必须向居委会请假，如有你过去的青帮弟子上门，必须主动向居委会揭发检举……我们党历来的政策是……听到没有？”
林桂生依然双眼紧闭，不吭不声。
公安人员走后，林桂生抖着双手，抓起了相片。相片上，宝妹紧闭眼睛，浑身水湿淋淋，躺在一堆血水里。林桂生把相片捧在自己胸前，看着窗外，喃喃自语：“宝妹，都是我害了你。你要早跟着小笙崽离开，就没这事儿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从此，林桂生发现自己门前，多了一个做清洁卫生的扫地大妈。
无论春夏秋冬，不管风里雨中，每天24小时从不间断……十五年后的六月天，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开始了。时年八十九岁的林桂生，被居委会勒令，参加革命群众举行的检举揭发大会。
步履踉跄的林桂生，被挂上一块大纸牌。
纸牌上用大黑墨水写着：反动帮会头子林桂生，其中的“林桂生”三个大字，鲜红地划着大x。和林桂生一起游街示众的一长串人里，居然有着当年把宝妹被击毙相片，扔给她看的那几个公安人员。
在他们的颈子上，同样挂着大纸牌。
上面分别写着：旧上海市委第一书记陈xx，旧上海市公安局局长杨x，旧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xx，旧上海市公安局刑侦处长xxx……
游街示众到一半路程，林桂生便昏了过去。
立时，押送人员和革命群众举臂如林，吼声如雷：“林桂生不投降，就叫她灭亡。”“打倒反动的帮会教主。”“人民民主专政万岁！”
可饶是群情激奋，吼声震天，也不能把林桂生从昏迷中惊醒。
于是，主持游街示众活动的头儿，厉声命令道：“想死，没那么便宜。把她押送回家，严密看守，一定要留着这个反动的活教材。”
左臂上戴着红笼笼，一男一女二个中年人，奉命把昏迷中的林桂生，架回了小楼。
小楼的前后墙头，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都是些检举揭发和“林桂生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之类气壮山河的口号。
女红笼笼离开后，男红笼笼楼上楼下地细细搜寻一番，关紧了大门，上楼来站在林桂生的床前。
林桂生已经苏醒，闭着眼睛，胸口缓缓起伏着。虚弱地呻吟着：“水，给我一杯水！渴呀，水！”男红笼笼就给她端来一杯水，还扶起她上半身喂着。喝一下在一杯温开水后，林桂生好像舒服了许多，缓缓伸开了眼睛，正碰上男笼笼的眼光。
“阿桂师母，您醒啦？”
林桂生浑身一震，惊恐的看着对方。
“你，你叫谁？你又是谁？”“阿桂师母，接校长来电，命令我们护送你到台湾。”男笼笼有些紧张，尽管紧关着一楼大门，卧室里也只有二人，可他额头却冒着细汗：“你准备准备，今晚半夜我来接您老人家。”
可是，林桂生却摇摇头。
“不，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呆在这小楼里，在这小楼里，我才感觉安全。因为，这是我的小笙崽特意为我买的。他说过，他会来接我的。他来接我，我才会离开。”
男笼笼的嗓音，忽然变得酸楚。
“阿桂老板，杜先生早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林桂生不相信：“你别哄我了，我的小笙崽是贵人，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他的。他现在香港，他比我小十一岁，今年应该七十八啦。”
“阿桂老板，真的，我哄你干什么？”
男笼笼揉着自己眼角。
“1951年8月16日，杜先生就在香港去世了……您准备准备，今晚半夜12点正，我准时来接您老人家。”“不用了，谢谢。”林桂生根本就不相信对方的话，横眉冷对：“我肯定是不会离开的，如果你硬是我离开，就只能带走我的尸体。我林桂生说到做到，请吧。”
半夜，风声雨声响成一片，而那个男笼笼也没来，一夜无话。
不过，从这时起，人们就好像就把这个老迈的林桂生，忘掉了。整整十五年，再出没有任何人来打搅她，林桂生静静的生活在这幢小楼里。人和小楼，一起慢慢衰老……
1981年是一个平年，是农历辛酉年、鸡年，无闰月。
在这一年中国共产党迎来了成立60周年的日子，并纠正了建党以来的若干历史问题。1月4日，万里长江第一坝——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大江截流戗堤胜利合龙。3月16日，我国首开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陕西省人民政府批准恢复和发展高等学校函授教育和夜大学。
这些年，身体已大不如从前的林桂生，病过几次。最严重的一次，是昏倒在一楼门边，她本是想挣扎着，挪出门去抓药的。
是在居民坊上“清洁”的保洁大妈，发现了昏倒的林桂生，将她扶到三楼卧室。
并喂药喂饭地伺候了好多天，看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抓起扫帚“打扫清洁”去了。以后，不同的“保洁”大妈，每隔几天就要前来叩门，看望这个高龄独身老太太，送来米菜油盐等必需生活用品，还轮流帮她打扫卫生，洗衣服为她洗澡搓澡……
虽然身体变得虚弱，可她思维依然清晰。
平时，除了闭眼打坐养生，就是沿着三层楼二十一级木梯，慢吞吞地上上下下。木梯比林桂生还要衰老，本是坚挺的每级梯沿，都被岁月和林桂生磨砺成了圆角。
爬一步，木梯就发出吱嘎的呻吟，仿佛不堪重压，再也承受不起这个老人的几十斤的重量了。
吱嘎吱嘎吱嘎！终于有一天半夜里，楼梯自己响了起来。被惊醒的林桂生慢慢起床，打算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伴着何曾熟悉的嗓门儿：“阿桂姐，我回来了。”林桂生楞楞：“你是谁呀？我说过，我不离开的。”来人扶住了她，幽暗中，一股何曾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阿桂姐，我是宝英啊，你的宝妹，我回来了。”
林桂生听清了，就抖索索的去摸开关，想开灯好好看看。
宝英拉住了她的手：“姐呀，不能开灯，我是偷渡回来的。”“你，你真是宝妹，我的宝妹？”林桂生坐在幽暗中，紧紧握着宝英双手，生怕她突然消失：“那年，公安说你在偷渡时，被打，打死了。还拿相片给我看呢。”
宝英也紧紧握着阿桂姐的双手，淡然回答。
“那是假的，哄你的，幸亏你没上当，挺过来啦……这些年，共产党的政策越来越好了，大陆看来有希望了，所以，我就偷渡回来，我再也不走了，一直陪着你。”
林桂生高兴的笑出声来，苍老干涩，嘶哑夹沙，听得宝英心里好一阵酸楚。
第二天天亮后，一夜没合眼的林桂生，这才看清了自己的宝妹，老了老了，本来光滑整洁的脸颊，布满了皱纹，一笑，就挤得皱巴巴的，精神却好，上楼下楼远比林桂生稳定快捷。
林桂生有些担忧。
“宝妹，你是不是到派出所报个到？不然，会被抓走的。”
宝英摇头：“不能报到，我是偷渡回来的，按规定，是犯法的呀。平时我就在楼里，需要时，对了阿桂姐，平时你是怎么生活的？”
林桂生慢吞吞讲了，宝英点点头。
很有些感概：“没说的，那些保洁大妈，是派出所的便衣。我在台湾香港时，常听到人们说，大陆如何如何，共产党又如何如何，可现在看来，共产党很有人情味了，人们的生活也变得稳定多了，这是个进步。”
于是，那几个“保洁”大妈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林老太太身体好啦？咋比以前吃得啦？好吧，那就多送些米菜肉类，多送些易于老年人消化食用的食品保健品……所长每次都要叮嘱：照料好这个林老太太，是党交给你们的重要任务。
想想，这么一本活字典，活教材。
她对研究上海滩的历史，是多么的珍贵，多么的不容易啊！更奇怪的是，从某某天起，“保洁”大妈们从此不再上三楼，这让宝英平时的踪影，隐蔽多了。
在长久的分别后，姐妹俩总算又重逢在了一起。
虽然宝英平时不敢出，至多在深更半夜悄悄开条门绺，披件黑风衣到楼后的田野里站站，呼吸呼吸夜上海的清凉空气，再看看远处闪闪发光的一条龙。
那是顺街坊蜿蜒东西的虹口大菜市场，常常从夜半三更就灯火通明，小贩菜贩就忙着进货，上柜，准备第二天的销售了。
一天半夜，宝英正站在田埂上扩胸深呼吸，忽然看到田野中一大束鹅黄的野菊花，开得灼灼的。宝英高兴地把它们摘下，拿在手中凑近自己鼻尖久久地嗅着。
一股田野上特有的芬芳，直泌她肺腑。
宝英把花暂时放在一边儿，又开始了活动。此时的飞天大盗，早没了往日的敏捷。多年亡命天涯，功夫也丢了，手脚都僵硬了。
按照年轻时练功的套路，宝英弯腰踢脚下蹲起立一会儿。
直待感觉四肢活动了一些，便想跳起来弹几个飞腿。没想年老关节迟滞，结果重重摔在田野里。好在是泥土，虽然有些疼痛，却没伤到筋骨。
还没等宝英爬起来，一双有力的手，从后面扶起了她。
“宝英姑娘，摔着没有呀？”宝英周身一机灵，一回头，一个“保洁”大妈，微笑着正扶着自己呢。“你是谁？”宝英脑子里立即闪出“便衣”“跟踪”“监视”等字眼儿，有些惊慌：“干嘛跟着我？”
“保洁”大妈摇摇头，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宝英姑娘，别这么说。我是下班回家路过，偶然看到你摔倒的。难倒，我扶你还有错的呀？”宝英无语，想想，又问：“你不是门前那个扫街大妈吗？深更半夜还扫街？”
大妈眼睛，笑微微的。
“宝英姑娘，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我们环卫工人作息时间，和一般人不同。只有你们都休息睡觉后，我们才开始工作，这样更保洁的呀。对了，我记起了，你是林桂生老太太的结拜妹妹吧？”
宝英有些紧张。
“你怎么知道？”
可她立刻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这不等于自己承认了吗？哎呀，这还了得？我丁宝英可是从台湾香港偷渡回来的，按共产党法律，是罪犯，而且一直躲藏在小楼里，难道，难道派出所知道了？
要不，这个派出所女便衣，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是不是要抓捕我呀？
对于眼前这个曾经赫赫有名的江湖女大盗，保洁大妈轻轻一笑：“我猜的！不过宝英姑娘，你也看到了，自从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全会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生活越来越好，政府的容量也越来越大。我们欢迎海外同胞，常回来看看，玩玩和住住，要长期住下来也行的呀。”
宝英高兴了。
“谢谢，真谢谢了。”
这才发现，保洁大妈还扶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挣挣：“麻烦你了，回吧，你也该休息了。”“宝英姑娘，再见！”大妈放了手，笑着顺着田埂慢慢向前走了。
望着大妈慢慢消失的身影，宝英不笨，当然听懂了“保洁”大妈的话中话，宝英心里激动又高兴。
派出所的便衣啊，她这样善待自己，想必是有上级的指示。想想也是，我丁宝英和林桂生姐妹俩，年龄这么大啦，就是有这个反动心，也没这个气儿了，还能对共产党有什么危害的呀？
采了一大束鹅黄菊，宝英高兴的回了小楼。
进楼前，她没像往日那样猫着腰，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而是堂堂正正地挺胸昂头，进门后，顺便朝外瞟瞟，那个轮班“保洁”的大妈，正对自己友好地挥挥手。
虽然夜里看不清她脸色，可从其挥手上看，是十分轻松友好的。
宝英也对她挥挥手，轻轻关上了楼门。宝英脚一踏上木楼梯，就故意用力把它踩得吱嘎吱嘎地大声响动。她知道，阿桂姐正坐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呢。
“姐，还没睡的呀？”
“就睡就睡。”
这是姐妹俩夜半三更的经典对话之一。“嗯，什么花？好香好香！”宝英藏在自己身后的野菊花还没拿出来，林桂生就嗅到了，眼睛亮亮：“是野菊花吧。”
“是的！”
宝英一把亮出。
鹅黄的大束野菊花在她手里，像一把燃烧的火，让这阴暗的卧室，突然有了光热。林桂生便孩子般伸出了双手，宝妹把花交到她手里，她捧着闻呀闻的，一直舍不得放下，还用鼻尖在花束上轻轻摩擦。
鹅黄的花瓣纷纷坠落，铺了她和小床一身。
宝英找一个小玻璃杯，把野菊花插进去，倒上清水养起来：“姐，野菊花开花时间一般是每年的9—10月，正好赶上。”一面把自己刚才的奇遇慢慢讲了。
林桂生仔仔细细听完后，释然道。
这不等于就是说，政府认可了你的偷渡不违法，可以公开露面了？”“不全是，”宝英想想，缓缓摇头：“我觉得，实际上是一种双方心领意会地半公开。中国现在强大了，人民生活在好起来，自信心也增强了，这样的环境，还怕什么人反动不成？更莫说我们姐妹俩二个看过半百的老太婆了。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有我，那些女便衣轻松许多。毕竟我们姐妹俩几十年，彼此了解和照料，更默契更满意的呀。”
林桂生鼓鼓掌。
“说得好！那，从明天起，你就可以公开活动了，是不是啊？”
“是，又不是。”宝英按照自己的思路，一面慢吞吞脱衣服上床，抓起薄被子搭在自己膝盖上：“我想，我和你公开一起出去走走，看看，是可以的，但我本人必须低调，不张扬。因为，在她们上级所长没直接面对我之前，就是这么种半承认半否认状态。所以呀，阿桂姐，你明天就对那些保洁大妈要求，要我陪着你，到处看看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新面貌。”
林桂生不解。
“你刚才不是说低调，不张扬吗？怎么还敢到处走走哇？”
宝妹笑：“姐，这是二个不同的说法，不一样的，你明天一早就提起的呀，我估计，她们还会派车，弄不好，还有人保护的呀。”
林桂生高兴了，自己慢吞吞地躺下了。
宝英爬过去，拉上薄被子盖住她双脚，又轻轻儿拍拍：“想当年，阿桂姐这双脚呀，上刀山，下火海，打打杀杀几十年，多么令江湖震荡，群雄拱手？唉人啊人啊，再不得了也经不住日子的折腾啊！对了，阿桂姐，我在前些年，我在香港看到一则消息，说是1951年84岁的黄金荣，在上海大世界门口打扫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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