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坐着一个一直默不作声、背脊却挺得笔直的女同志。
她大约五十来岁，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朴素的灰色棉袄。虽然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但她身上的气场却很难让人忽视，那是一种像石头一样硬、像刀子一样锐的劲头。
杨婕。
燕京电视台的一位戏曲导演。
看到她，洪民声心里猛地动了一下。
他对杨婕太了解了。
这个女同志性格刚烈，直率得近乎鲁莽，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在台里人送外号“杨铁嘴”。凡是她看不惯的，天王老子她也敢怼；凡是她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虽然她是拍戏曲出身的，但洪民声知道，她的心根本不在戏曲舞台上。
前段时间，她刚执导完个人首部电视剧《崂山道士》。
说实话，那部剧在台里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因为特效技术实在太稚嫩，穿墙术像剪纸片，飞天像吊死鬼，并未获得台领导的一致认可，甚至还遭到不少人的嘲笑，说她“不伦不类”，“好好的戏曲不拍，非要搞什么特技”。
但洪民声看过的不仅仅是成片，更是她在拍摄过程中那种对镜头运用和叙事结构的野心，以及那股子为了一个镜头敢跟技术员吵三天三夜的疯劲儿。
此时此刻，
在这满屋子的缩头乌龟里，这大概是他手里最后一张牌了。
也是唯一一张可能敢接招的鬼牌。
洪民声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不再犹豫，目光死死锁住角落里的那个身影，沉声问道：“杨婕。”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嘈杂的低语。
“在。”杨婕应声。
她没有站起来，只是微微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与洪民声对视。
“要是让你导演《西游记》……”
洪民声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像是把千钧重担都压在了这就话里：“你，敢不敢接？”
那一瞬间。
时间仿佛停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像聚光灯一样集中到了角落里的杨婕身上。
那些目光里，成分太复杂了。
有同情，觉得她是洪民声急病乱投医的牺牲品；有看戏，等着看她怎么出丑；更有幸灾乐祸，等着看这个平日里的刺头如何收场。
杨婕愣了一下。
她的心脏猛地跳动起来，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生疼。
这对于她来说，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
要知道，她现在的处境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尴尬。
作为戏曲导演，她一直渴望转型做电视剧导演，想要用更现代的镜头语言去讲故事，而不是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的舞台。但《崂山道士》的遇冷，让她备受打击，台里甚至有传言说领导已经定性她“不是拍电视剧的料”，准备让她回戏曲组养老。
她正憋着一口气！
一口郁结在胸口、吞不下又吐不出来的恶气！
她急于证明自己！
她心里暗想：我本来做梦都没想到，会给我这么巨大的改编古典名着的任务。这可是《西游记》啊！是四大名着！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也是无数人避之不及的火坑！
恐惧？
当然有。
谁面对这种没钱、没技术、没经验、甚至连摄影机都凑不齐的三无任务不害怕？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已久的野心和渴望！
是一种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在艺术上大干一场的冲动！
如果不接，她可能这辈子都只能拍咿咿呀呀的戏曲片，只能在角落里看着别人指点江山，只能背负着《崂山道士》的失败过完下半生。
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是带着对自己艺术生命的全部赌注，站在了悬崖边上！
拼了！
几乎是本能地，甚至没有经过大脑的深思熟虑，那股子流淌在她血液里的倔强、豪气和赌徒般的疯狂，瞬间爆发了。
杨婕猛地站起身，昂着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如炬，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股金石之音，震得会议室嗡嗡作响：“只要有钱，有什么不敢！！”
这一声吼，如同惊雷落地，掷地有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只拍戏曲的女导演，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接这个谁接谁死的烫手山芋！而且还敢公然跟洪民声提钱！
短暂的死寂之后，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质疑声、反对声、嘲讽声，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淹没……
“哎哎哎，等等！洪台长，这……这不合适吧？”
一个平时跟杨婕不太对付的制片主任率先跳了出来，一脸的质疑和不屑，阴阳怪气地说道：“杨婕同志虽然工作热情高，咱们都认可。但她毕竟只是个戏曲导演啊！戏曲和电视剧那是一回事吗？”
“一个是舞台上的虚拟表演，一个是镜头前的实景拍摄，这跨度太大了！这不是拿国家任务开玩笑吗？”
“是啊！”
蒋涛一边摇头，满脸的痛心疾首：“再说了，大家又不是没看过她前段时间拍的那个《崂山道士》。那个穿墙术做的……跟剪纸片似的，假得都没眼看！《西游记》可是神话大制作，那是需要高科技含量的！怎么能交给一个没有长篇电视剧成功经验的人？”
“就是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角落里有人冷笑道：“杨导，你别逞能啊。这可不是唱大戏，咿咿呀呀转两圈就当是走了十万八千里。这是要实地取景的，是要向全国人民交卷的！你有那个金刚钻吗？别到时候把咱们文艺部的脸都丢光了！”
“我觉得这太冒险了。”
负责技术的老李也皱着眉头反对：“杨婕同志对特技一窍不通，上次拍《崂山道士》就跟我们技术组吵得不可开交，非要搞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要是拍《西游记》，那还不得天天打架？这工作没法开展啊！”
质疑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还有人说起了风凉话……
“哼，有些人啊，就是好大喜功，想出名想疯了。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几斤几两重？《崂山道士》那点特技做成那个鬼样子，还好意思接《西游记》？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可不是嘛！”
旁边的人立刻接茬，声音尖酸刻薄，带着一股子看笑话的恶意，“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只要敢喊口号，什么担子都敢挑。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扛得动！”
“就是，说得好听叫有魄力，说得难听点就是鲁莽！就是对艺术的不负责任！”
有人敲着桌子，一脸的忧国忧民：“到时候拍砸了，拍成个四不像，浪费的是国家的胶片，丢的是咱们央视的人！这责任谁负？难道让她一个人负？她负得起吗？最后还不是咱们大家伙儿跟着背黑锅，一起挨上面的批？”
“我看呐，这哪里是接任务，这是把咱们往火坑里推！几百万的投资要是打了水漂，咱们文艺部今年也就是喝西北风的命了！奖金还要不要了？”
甚至还有人拿性别说事儿，嗤笑道：“一个女同志，五十多岁了，不在家相夫教子，非要逞什么能？那孙悟空还要上天入地呢，要爬山涉水呢，她身子骨受得了吗？别到时候拍一半哭着鼻子回来找台长，那才叫笑话呢！”
“我看她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捞政治资本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些刚才不敢接任务的人，现在反而成了最积极的反对者。因为如果杨婕接了而且拍好了，那岂不是显得他们很无能？那岂不是证明他们刚才的推脱都是借口？
这就是人性的幽暗。
他们宁愿这事儿黄了，也不愿意看到一个原本不如自己的人，骑到自己头上去。
杨婕听着这些刺耳的声音，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把背挺得更直了。
她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以此来克制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视着那些反对者，像是一个孤军奋战的女战士，傲立在千军万马面前。
她转过头看着洪民声，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一丝委屈，也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台长，您若是信不过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我不行，现在收回成命还来得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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