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答腊的局面刚刚铺开,根基初稳,陈兴便收到了京中八百里加急——洪熙帝朱高炽病危!
他立刻带着朱高燧的殷殷嘱托和大量南洋珍奇药材,其中包括陈兴认为对心疾可能有用的热带植物。
星夜兼程,乘快船北返。
当他风尘仆仆、几乎是一路冲进乾清宫暖阁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朱高炽半倚在榻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比陈兴离开时不知憔悴了多少倍!
皇后张氏和太子妃在一旁垂泪侍奉。
“大郎!”陈兴冲到榻前,手指已本能地搭上朱高炽的腕脉。
脉象紊乱、沉迟而无力,心脉受损之象比预想中严重太多!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一旁侍立的司礼监太监王彦和几位重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怎么回事?!我走前陛下虽虚弱,但绝无性命之忧!这才几个月?!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王彦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公爷!公爷息怒!是…是朝中出了大事!”
“江南水寇作乱,劫掠漕粮,焚毁官船,气焰嚣张!更有…更有密报,那些水寇…”
“根本就是江南某些官绅大族蓄养的家奴!”
“他们…他们是为了阻挠朝廷严控海上贸易,想分一杯羹,甚至…甚至想重新把持市舶之利!”
“什么?!”陈兴瞳孔骤缩。他瞬间明白了!
朱高炽登基后,一改朱棣的强硬作风,试图休养生息,但也着手整顿吏治。
尤其是想将下西洋和日益繁荣的海上贸易纳入朝廷规范管理,这无疑触动了东南沿海官绅豪强的巨大利益!
这些蛀虫,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对抗朝廷,甚至不惜纵寇为患!
“陛下…陛下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王彦哭诉道,
“连摔了三个茶盏!大骂‘乱臣贼子’!紧接着就…就呕了一口血,昏厥过去!”
“醒来后,便…便成了这样…太子殿下已于半月前,亲率京营精锐并调集部分备倭水师,南下剿寇去了!”
“兵部于谦侍郎坐镇京师,全力保障粮饷军械…可陛下…陛下的身子…”
“咳咳…咳咳咳…”朱高炽被说话声惊醒,艰难地睁开眼。
看到陈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他费力地抬起手,示意旁人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朱高炽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和深深的疲惫:
“姑父…你…你回来了…苏门答腊…还好?”
“好!高燧已站稳脚跟,旧港欣欣向荣,南洋门户已固!”
陈兴连忙回答,紧紧握住朱高炽冰凉的手,“你别说话,省些力气,我给你施针用药…”
朱高炽却缓缓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明黄的帐顶,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仿佛在交代遗言:
“姑父…其实…咱这身子骨…早就…早就撑不住了…从…从当太子那会儿…就…就强撑着…”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水光:
“开始…是怕…怕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他刚把江山交给咱…咱不能…不能让他再伤心…”
“后来…后来登基了…又…又想替瞻基…多撑几年…让他…让他根基再稳些…”
朱高炽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陈兴,那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深重的自我怀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姑父…你说…咱…咱是不是让祖宗失望了?让…让父皇失望了?”
“他…他对我寄予厚望…把…把收拾好的江山…交到我手里…可我…我这身子…不争气啊…”
“才坐了不到一年…就…就要撑不住了…咱…咱是不是…太没用了?”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放屁!”陈兴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心疼,完全忘了君臣之别!
他握着朱高炽的手都在颤抖:“你听着!没人敢说你让祖宗失望!更没人敢说你没用!”
“尤其是朱棣!他敢这么说,我陈兴第一个找他理论去!”
陈兴的胸膛剧烈起伏,话语如同连珠炮般砸出,带着为朱高炽鸣不平的激愤:
“你这身子骨是怎么坏的?啊?!是给他朱棣当太子那二十年熬坏的!是给他那五次北伐、七下西洋擦屁股累坏的!”
“是替他安抚朝堂、筹措粮饷、平衡各方势力,硬生生把心血熬干的!”
“永乐盛世?那煌煌武功的背后,哪一件没有你这位太子、这位‘后勤大总管’的心血?!”
“没有你在内苦苦支撑,他朱棣能那么痛快地在外面折腾?!”
“他敢说你没用?他敢说你让祖宗失望?他得先问问咱答不答应!”
陈兴的怒斥,如同惊雷炸响在朱高炽心中。
他从未听过有人敢如此直白、如此激烈地为他在父亲光芒下的付出正名!
他怔怔地看着陈兴因愤怒而涨红的脸,那双黯淡的眸子,瞬间像是被点燃的余烬,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亮!
仿佛压在心底多年的巨石,被陈兴这劈头盖脸的痛骂,砸开了一丝缝隙!
然而,这点光亮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释然。
朱高炽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近乎虚弱的笑容,喃喃道:
“姑父…骂得好…痛快…咱…咱心里…舒坦点了…” 他喘了几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眼神变得异常清明:
“等…等瞻基回来…就…就让他监国吧…咱…咱不硬撑了…这担子…太重了…咱扛不动了…”
“愧对祖宗…就愧对吧…咱最后…最后再帮他把把关…看看…看看这朝政…该怎么理…”
“你…”陈兴心中酸楚难当,他知道朱高炽这是彻底放下了。
他刚想安慰几句,脑海中却猛地闪过王彦的话——江南水寇是官绅家奴!文官集团为了利益不惜纵寇作乱!
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陈兴的心脏!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不好!”陈兴失声惊呼,脸色变得惨白!
朱高炽被他吓了一跳,虚弱地问:“姑父…怎么了?”
陈兴死死盯着朱高炽,语速快得惊人,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文官听你的话,是因为相比于永乐帝的刚猛霸道,你宽仁好说话!”
“他们以为你登基后,可以像前朝、像有丞相那时、像建文朝那样操纵朝政,把持利益!”
“可他们错了!你虽然宽仁,但涉及国本,涉及新政,你寸步不让!整顿吏治,严控海贸,动了他们的命根子!”
“所以他们才狗急跳墙,纵容甚至驱使水寇作乱,就是想给你施压,逼你妥协!”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四射,说出了最恐怖的推测:
“现在!瞻基去了!带着精兵强将去了江南!那是他们的地盘!”
“那些文官,那些豪绅,他们最怕什么?他们最怕瞻基成为又一个永乐帝!”
“怕他像你父皇那样,刚毅果决,手段强硬,让他们永远抬不起头!”
“他们敢对你施压,就敢…就敢对瞻基下手!他们不希望一个像永乐帝一样的未来皇帝回来!”
“他们希望换一个…能被他们操控的太子!瞻基…此行…恐怕有性命之危啊!”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得朱高炽浑身剧震!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瞬间由蜡黄转为骇人的青紫!
“瞻…瞻基…我儿…”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再次昏厥!
“大郎!千万不能激动!”陈兴魂飞魄散,急忙按住他,取出银针飞速刺入几个关键穴位。
同时拿出特制的“救心丸”塞进朱高炽舌下,“你听我说!有我在!没事的!我这就南下!”
“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保瞻基平安归来!你现在最要紧的是稳住!千万不能出事!”
“你要等我们回来!等瞻基回来监国!你答应过要最后帮他把把关的!你要撑住!为了瞻基!为了大明!你一定要撑住!”
陈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恳求。
他一边用尽毕生所学稳住朱高炽的病情,一边在心中疯狂盘算:
必须立刻动身!通知于谦严密监控京师动向,尤其是那些江南籍贯的重臣!
调动自己能调动的所有力量,包括陈记!快!再快一点!一定要赶在那些丧心病狂的蛀虫对朱瞻基下手之前!
乾清宫的暖阁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无边的恐慌。
病榻上的皇帝命悬一线,远在江南的太子危机四伏。
而刚刚归来的陈兴,还未洗去南洋的风尘,便又要义无反顾地冲入另一场更加凶险、更加黑暗的漩涡中心。
这一次,他要守护的,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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