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嫣被拖走时那绝望麻木的眼神,并未在萧明玥心中停留太久。她很快便重新专注于眼前的宫务,朱笔批阅,条分缕析,将紫宸宫乃至整个后宫的权柄,一丝一缕地收拢于掌心。晌午过后,她甚至召见了内务府几位分管采买、库藏的要员,详细询问了近期的账目与库存,其精明与洞察,让那几个积年的老太监都暗暗心惊,不敢有丝毫隐瞒。
直至暮色四合,殿内宫灯次第燃起,萧明玥才略显疲惫地搁下笔。晚翠适时地奉上一盏温补的汤药,轻声劝道:“娘娘,操劳一日了,歇歇吧。皇上那边传过话,今晚不过来了,让娘娘早些安置。”
萧明玥接过药碗,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喉咙,她接过晚翠递上的蜜饯,含在口中,那甜腻才稍稍压下了苦涩。
皇帝不过来……她心中并无多少失落,反倒隐隐松了口气。昨夜惊变,前朝后宫皆需时间消化,皇帝需要独处,她也需要这难得的空隙,来厘清思绪,巩固刚刚到手的权力。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紫宸宫地势高敞,视野极佳,从这里望出去,可见小半个皇城的夜景。万千灯火如星河坠落,勾勒出殿宇层叠的轮廓,寂静而辉煌。寒风从窗缝钻入,带着刺骨的凉意。
她如今就站在这灯火辉煌的最高处,俯瞰众生。可这高处,为何如此之冷?
“娘娘,是否要传膳?”晚翠在她身后轻声问道。
萧明玥摇了摇头:“本宫不饿,你先下去吧,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晚翠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为她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正殿顿时只剩下她一人,还有那烛火摇曳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她独自立于窗前,华美的皇贵妃常服在灯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却暖不透那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权力的滋味,她尝到了。生杀予夺,一言定人生死,如同今日处置慕容嫣那般。可为何,在这极致的尊荣与威严之下,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与孤独?这紫宸宫比永寿宫更大,更华丽,侍奉的宫人也更多,可她却觉得比在静思轩那个漏风的偏殿时,更加寒冷。
她想起皇帝昨夜扶起她时,那看似温和实则审视的目光;想起他今日毫不犹豫地将统摄六宫之权交予她时,那隐藏在信任背后的、帝王固有的权衡与制衡。
他需要她来稳定后宫,制衡前朝可能因废后而起的波澜。但他真的完全信任她吗?一个能扳倒皇后、手段如此凌厉的女人,皇帝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忌惮?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若非殿内过于寂静,几乎难以察觉。随即,是钱公公压低了嗓音的禀报:“娘娘,李德全李公公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李德全?这么晚了,他不在乾清宫伺候,来此作甚?
萧明玥眸光微闪,转过身:“让他进来。”
殿门无声开启,李德全弓着身子,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恭敬得体的笑容,只是在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奴才给皇贵妃娘娘请安。”他利落地打了个千儿。
“李公公不必多礼,此时前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萧明玥走回主位坐下,语气平和。
李德全站起身,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没有署名的信封,双手呈上:“娘娘,皇上并无吩咐。是奴才……奴才整理今日各宫递到御前的文书副本时,发现了这个,觉得……觉得应当让娘娘过目。”
萧明玥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示意晚翠接过信封。晚翠将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几行简洁的记录,看墨迹和笔触,像是匆忙间记下的流水账。
记录的并非什么军国大事,而是她萧明玥今日的行踪!
“卯时三刻,于紫宸宫接受众妃请安。”
“辰时正,批阅内务府呈报册子三本。”
“巳时初,召见内务府采买、库藏管事问话。”
“午时,慕容氏求见,谈话约一炷香,后慕容氏迁浣衣局。”
“未时至酉时,处理六宫日常事务,未见外人。”
时间、地点、事项,记录得清清楚楚,虽无任何评论,但那冰冷的笔触,却像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暗中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萧明玥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指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仿佛握着的是一块寒冰。她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滞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皇帝!是皇帝命人记录的!他果然从未真正放心过她!所谓的信任,所谓的倚重,不过是建立在严密监控下的利用!她在这紫宸宫中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一言一行,皆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李德全垂着头,不敢看她的脸色,只低声道:“娘娘,这……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记录,皇上日理万机,未必会细看……奴才只是觉得,让娘娘知晓此事,或许……更为妥当。”
萧明玥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冻结的冰湖。
她将那张纸缓缓折好,递还给晚翠,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有劳李公公了。不过是些寻常记录,本宫行事光明磊落,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皇上关心后宫,乃是理所应当。”
李德全暗暗松了口气,连忙道:“娘娘说的是,娘娘说的是。”
“李公公忠心可嘉,本宫记下了。”萧明玥语气淡然,“晚翠,看赏。”
晚翠会意,立刻取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李德全。
李德全假意推辞两句,便千恩万谢地收下,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再次合上。
萧明玥独自坐在那高高的凤座上,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她华服美饰,尊贵无比。可她只觉得四面八方有冷风灌入,吹得她四肢百骸都冰凉一片。
她赢了皇后,登上了权力的顶峰。
却发现自己不过是换了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牢笼。
皇帝需要她这把锋利的刀,却又时刻提防着这刀会伤及自身。
这高台,风光无限,却也寒意彻骨。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保养得宜、戴着精美护甲的指尖,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张记录纸的冰冷触感。
良久,她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自嘲。
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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