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踏入永和宫时,已是华灯初上。殿内暖意融融,驱散了从乾清宫带来的些许寒气和烦闷。圆姐领着宫人恭敬迎驾,神色如常,依旧是那副温婉沉静的模样。
“皇上来了,可用过晚膳了?臣妾让小厨房备了些清淡的。”圆姐上前替他解下沾了些许雪沫的斗篷,动作自然流畅。
玄烨“嗯”了一声,目光在殿内扫过,落在一个正低头摆放碗筷的宫女身上时,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宫女身段窈窕,低眉顺眼,瞧着有几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晚膳布好,圆姐特意示意那名宫女上前布菜。宫女动作轻柔,礼仪周全,夹菜、递汤,分寸拿捏得极好,始终微垂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玄烨喝了一口汤,状似无意地问圆姐:“这宫女……朕瞧着有几分面善,是一直在你身边伺候的?”
圆姐执壶为他斟了杯温好的酒,语气平和地回道:“皇上好记性。这丫头名叫玛琭,是前几年太皇太后特意赏给臣妾使唤的。平日里多在殿外伺候,今日臣妾见她稳妥,才叫进来伺候皇上用膳。”
听闻是太皇太后所赐,玄烨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道:“皇玛嬷眼光向来是好的。”他并未深想,只当是寻常宫人。
晚膳后,宫人撤下残席,奉上清茶。玄烨并无立刻离去的意思,他揉了揉眉心,靠在暖榻的引枕上,带着几分疲惫道:“今日折子看得朕头疼,便在你这儿歇了吧。”
圆姐闻言,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歉然,柔声道:“皇上厚爱,臣妾本不该推辞。只是……不巧得很,臣妾身上今日刚来了月信,实在不便侍驾,恐冲撞了皇上。”
玄烨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语气听不出喜怒:“哦?今日朕来之前,特意问过敬事房,你的绿头牌并未挂起,也并未记录你有月信在身。圆姐儿,你何时也学会了这等推脱之词?莫不是为了皇后之事,心里对朕有了芥蒂,故意疏远?”
他的话语直接而带着压迫感,殿内气氛瞬间有些凝滞。
圆姐心中微凛,知道皇帝起了疑心。她面上却不露分毫慌乱,只是微微垂眸,带着几分女儿家的娇嗔与无奈,轻声道:“皇上……女子的身子,阴晴不定,岂是敬事房那几张簿子能算得准的?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下大事都了然于胸,难道连女儿家这点私密事也要弄得清清楚楚不成?”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男女之别的暧昧地带,避开了直接回答关于皇后的质问。
玄烨被她这番半是撒娇半是辩解的话堵得一噎,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和嗔怪的眼神,想起两人往日的情分,心中的不悦散了两分,但依旧有些扫兴,哼了一声道:“你的身子,朕哪一处没瞧过?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方便,朕去旁人那里便是。”说着便要起身。
圆姐却连忙伸手,虚虚拦了他一下,语气带着一丝为难:“皇上此刻从臣妾宫里出去,明日六宫上下指不定要怎么编排臣妾呢。说臣妾伺候不周,惹了圣怒,或是……或是其他什么难听的话。”
玄烨停下动作,挑眉看她,带着几分玩味和审视:“那你又是何意?难不成,是叫朕去后殿敬嫔处歇息?”他以为圆姐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将恩宠留给同住永和宫的敬嫔。
圆姐却摇了摇头,目光流转,似有深意地看向一直安静侍立在角落的玛琭,声音轻柔却清晰:“蔓儿姐姐自然是好的。但……皇上跟前,不是有个现成的可人儿吗?”她说着,对玛琭招了招手,“玛琭,你过来。”
玛琭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依言走上前,垂首跪在帝妃面前,心跳如擂鼓。
玄烨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圆姐的意图,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着不悦:“圆姐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自己身边的丫头献给朕?”
他虽然后宫妃嫔众多,但对这种由妃嫔主动进献身边宫女的行为,并不十分喜好,尤其此刻他心中还存着对圆姐推脱的些许不满。
圆姐却仿佛没看到他沉下的脸色,一把拉过跪在地上的玛琭,将她微微往前推了推,脸上带着一种看似无奈又替她欣喜的笑容,语气肯定地说道:“皇上误会了。这丫头早就是皇上您的人了,何须臣妾来献?皇上您……莫不是贵人事忙忘了?”
玄烨皱眉,目光再次落在玛琭身上,仔细打量。那晚他确实多饮了几杯,从翊坤宫出来后又去了坤宁宫,记忆有些模糊混沌,只记得似乎……是有那么一个宫女……他沉声道,“抬起头来。”
玛琭依言,颤抖着抬起头,露出那张清秀却因恐惧而苍白的脸,眼中水光盈盈,满是惊惧与哀求。
玄烨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那晚一些零碎的画面闪过脑海——氤氲的水汽,惊慌失措的身影……他恍然:“原来是你……”
圆姐见他似乎想起来了,连忙接口,语气带着几分替玛琭抱不平的嗔怪:“可不是嘛!这丫头也是个有福气的,竟得了初一那日的龙恩。只是皇上您事后也没个说法,这丫头吓得魂不守舍,在臣妾跟前哭求了好几回,只道自己罪该万死。臣妾想着,毕竟是皇上临幸过的人,总不能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这才……这才今日斗胆提醒皇上。”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事实,又将玛琭塑造成一个无辜惶恐、等待帝王裁决的可怜人,更将自己摘了出来,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玄烨听完,沉默了。他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玛琭,又看了看一旁神色坦荡中带着一丝恳求的圆姐。
那晚之事,他本就有意淡化,此刻被圆姐当面揭破,还牵扯到坤宁宫,若传出去确实不雅。而且,圆姐此举,看似是为玛琭请命,何尝不是在试探他对此事的态度,以及……是否真的因此迁怒于她?
他心中权衡片刻,那点因圆姐推脱而产生的不快,被这突如其来的旧事重提冲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那晚荒唐的些许懊恼,也有对圆姐这般识大体的算计审视。
他最终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随意,指了指玛琭:“行了,既然……罢了。你……”他顿了一下,看向圆姐,“她叫什么来着?”
“玛琭。”圆姐立刻回道。
玄烨点了点头:“玛琭,今晚……就由你伺候吧。”
“奴婢……谢皇上恩典。”玛琭声音颤抖着叩首,心中五味杂陈,恐惧、茫然,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虚幻感。
圆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步棋走对了。她连忙对玛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又对玄烨柔声道:“皇上劳累一日,早些安寝。臣妾这就让人准备。”
这一夜,永和宫的配殿灯火通明。而正殿内的圆姐,却并未立刻入睡。她独自坐在窗前,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女子的承恩动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
她成功地让玛琭走到了台前,暂时转移了焦点,也试探出了皇帝对此事的态度。这为桑宁那边,或许能争取到一丝喘息之机。只是,这依靠进献身边人固宠的方式,终究非她所愿,亦让她心中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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