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省级《文化传播项目合规评审会》的现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玻璃，冰冷而脆弱。
这里是权力的猎场，每一句发言都是射向目标的箭。
陆衡站在发言台前，身姿笔挺，语调冷静而权威，仿佛他口中吐出的不是个人意见，而是不可违逆的真理。
他身后巨大的屏幕上，滚动着“智衡咨询”出具的最终评估意见，每一条都像钉子，要将“破晓联盟”钉死在“社会不稳定因素”的耻辱柱上。
“……综上所述，‘破晓联盟’通过精心策划的弱势群体叙事，系统性地煽动社会对立情绪，其传播模式与典型的网络颠覆行为高度吻合。”陆衡的声音在寂静的会场中回荡，带着不容置喙的结论性，“我代表课题组，正式建议，立即全面暂停‘破晓联盟’及其关联账号的一切公共传播活动，直至其内容生产模式得到彻底整改。”
话音落下，场内几位专家配合地微微颔首。
坐在评审席中央的社科院主任方启明，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泛白，眼神复杂地盯着桌面，没有附和，也没有反驳。
“感谢陆先生的专业分析。”主持人公式化地接过话头，“下面，请课题组的数据支持人员做补充说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那个从会议开始就一直沉默在角落里的年轻人。
苏凛站起身，他穿着最普通的工作制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出校门、对一切都感到胆怯的实习生。
他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微微躬身，姿态谦卑得近乎柔弱。
“各位专家、老师好。”他的声音温和清澈，没有丝毫攻击性，“我的补充，只是一段简短的视频。”
陆衡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笃定，这个小助理无非是拿出些原始模型数据，做一番枯燥的论证，最终只会成为他结论的又一个注脚。
然而，当视频开始播放时，陆衡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
巨大的屏幕被一分为二。
左侧，是“舆情稳态系统”冰冷的评级条形图。
一段被标记为“煽动性92.7%”的“留守儿童深夜痛哭”视频，其风险条被染成了刺目的血红色。
而右侧，几乎在同一时间，一行鲜活的数据弹了出来：“该视频发布后24小时内，在各大平台引发自发性模仿挑战超过27万次，主题为‘今天你给爸妈打电话了吗’，相关话题下，社会负面情绪反馈率低于0.1%。”
画面切换。
左侧，一条由某权威官媒发布的“最新惠农政策深度解读”长图文，被系统评定为“绿色安全”，风险值为零。
右侧，数据无情地刷新：“全网触达三千万人次，平均有效阅读时长：14.8秒。评论区高频词：‘太长不看’、‘阅’、‘知道了’。”
一幕幕对比，如同最响亮的耳光，左右开弓，狠狠抽在“专业”“理性”的脸颊上。
当一段被系统判定为“高危”的底层工人自嘲说唱，显示其在现实中促成了三个城市“外卖小哥休息站”的建立时；当另一条被判定“安全”的明星精致生活vlog，显示其评论区催生了上万条关于“容貌焦虑”的负面攀比言论时——整个会场，彻底失声了。
专家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错愕，再到震惊，最后化为一片死寂的尴尬。
他们引以为傲的理论框架，在这些简单粗暴、却又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够了！停止播放！”主持人终于反应过来，试图强行控场，“这与我们今天讨论的议题……”
“让他放完。”
一道沉稳的声音打断了他。
所有人循声望去，说话的竟是那位一直沉默的政策顾问，周正言。
他抬了了手，目光锐利地盯着屏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主持人的话卡在喉咙里，只能尴尬地坐下。
视频进入尾声，画面最终定格在一张总结页上。
两行大字，像两把尖刀，直刺人心。
“结论一：系统判定风险越高的内容，公众的真实参与度和正向互动性越高。”
“结论二：系统判定越安全的内容，公众的实际关注度和有效触达率越低。”
全场鸦雀无声。
苏凛关掉视频，扶了扶眼镜，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
他没有看向脸色铁青、指节已经捏得发白的陆衡，而是转向了评审席的中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请问各位专家，我们的系统，到底是在防范风险，还是在屏蔽那些我们不愿看见、却又真实存在的……真相？”
一记绝杀。
这个问题，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辩驳的余地。
它绕开了所有复杂的模型和理论，直击体制内最敏感、也最核心的要害——治理的有效性。
会议草草收场。
在后续的紧急闭门会议上，陆衡几乎是咆哮着要求技术组彻查数据来源。
他像一头困兽，唯一的指望就是抓住“数据造假”这根救命稻草。
“陆总，”技术负责人满头大汗地汇报，“我们……我们复核了，所有数据来源都是公开可查的真实数据，没有……没有伪造成分。”他顿了顿，在陆衡杀人般的目光下，艰难地补充了一句，“但是……但是这些数据的选取……存在明显的倾向性。”
“倾向性？”陆衡像是抓住了破绽，声音陡然拔高，“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这是在用片面的数据误导……”
“问题不在选取。”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陆衡的歇斯底里。
方启明缓缓站了起来，他摘下眼镜，用绒布慢慢擦拭着，仿佛要擦去眼前的迷雾。
他看都没看陆衡一眼，只是对着一屋子噤若寒蝉的技术专家说：
“问题在于，我们的标准本身。如果我们引以为傲的‘舆情稳态系统’，建立的模型，连最基本的事实相关性都无法识别，那它就不是一个工具。”
他停顿了一下，将眼镜重新戴上，目光穿透镜片，锐利如刀。
“它是一块遮眼布。”
此言一出，会议室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陆衡死死地盯着方启明，眼神从震怒，逐渐转为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警惕。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亲手搭建的堡垒，最坚固的那块基石，已经出现了裂痕。
与此同时，风暴的另一极，星曜娱乐总部。
肖玦看着手机上传来的听证会简报，嘴角翘起一个疯狂而宠溺的弧度。
他的宝贝，只用了一段视频，就撬动了那个铁板一块的体系。
而他，则要负责将这道裂缝，撕扯成无法弥补的深渊。
他按下内线电话，声音果决而霸气：“通知下去，‘心跳计划’，现在启动。”
深夜十一点整，网络世界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行为艺术”。
数十位粉丝数千万级的顶流演员、歌手、偶像，在同一时刻，于各自的社交平台发布了一段完全相同的黑屏视频。
视频里没有任何画面，没有任何旁白，只有一阵阵沉稳有力的“咚咚”声——那是被放大了的心跳声，通过手机的扬声器，形成了奇特的共振波。
视频的配文也完全统一，简短却振聋发聩：
“我曾以为影响力的大小，取决于粉丝的数量。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它取决于，是否有人愿意听我说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
粉丝们疯了，路人们惊了，整个舆论场瞬间引爆！
“数据不说谎”“我们需要听得见的治理”两个话题，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血洗了各大平台的热搜榜单，登顶第一。
这是一场来自娱乐圈的、精准无比的“饱和式攻击”，它没有攻击任何人，却又在支持着最关键的人。
它将苏凛在庙堂之上提出的尖锐问题，用一种更温和、更具传播力的方式，推向了亿万网民的面前。
凌晨两点，苏凛的手机震动起来。
“成功了！”电话那头，是方绪压抑不住的兴奋，“就在刚才，我监控到‘舆情稳态系统’的后台正在进行紧急迭代！他们……他们真的在重构算法，新增了一个名为‘公众持续关注度与正向反馈关联性’的权重指标！”
苏凛靠在冰凉的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疲惫却满足的微笑。
“他们终于……学会看了。”
胜利的果实接踵而至。
他打开加密邮箱，一封来自周正言的匿名邮件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
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下次听证会，我会正式提出重新审议标准框架的议案。”
窗外，天际线已泛起鱼肚白。
这座庞大的城市尚未苏醒，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已经在这片夜色中，被悄然改变。
苏凛的笑容却没有持续太久。
他点开方绪随后发来的、更为详细的系统更新日志，逐行审视着那些新增的代码参数。
他嘴角的弧度，一点点被拉平，眼神也从胜利的松弛，再度凝固成冰。
不对。
他敏锐地察觉到，在新增的“公众关注度”这个看似妥协的指标之下，还潜藏着一个极其隐蔽的、关于“情绪模仿与趋同性”的追踪模型。
这不是一次让步。
苏凛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不是在学习如何去“听”，而是在学习如何更高效地去“定义”和“引导”。
这不是一块被掀开的遮眼布，而是一张用更精密、更柔软的丝线编织而成，准备将一切都收纳其中的……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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