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的灯火在吴县的夜色中亮起不过旬月,却已悄然改换了这座城池某些固有的节律。
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清谈雅集,如今多半会选择移步濯锦坊。城河边的这座白墙黛瓦的建筑,不仅提供了绝佳的场所,更仿佛自带一种奇异的引力,让在此发生的言论都添了几分值得被传诵的价值。市井闲谈中,“白玉京”门前每日的文武较量,成了最引人入胜的活传奇,这些故事在茶肆酒坊间口耳相传,速度远比官府的邸报更快。
而对蔡泽而言,这喧嚣鼎沸正是他想要的帷幕。他在觥筹交错间观察,于诗文唱和中甄别,那些因“文武榜”而汇聚而来的面孔,如同流过筛眼的沙砾,大多数终究寻常,他真正等待的,是能沉淀下来的真金。
这日午后,吴安步履轻快地走入顶楼那间可俯瞰城河的书斋,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捕捉到机会时的敏锐神色。“泽儿,”他压低声音,却难掩一丝兴奋,“你让我着意留意的,豫州、淮泗一带可能埋没风尘的人物,有根线头,似乎可以一扯。”
蔡泽从一册摊开的《盐铁论》上抬起头,目光清亮:“哦?”
“汝南细阳,有一人,姓吕名范,字子衡。”吴安趋近几步,“据南来北往的商队管事说,此人家世尚可,读过书,也通晓武事,本非池中之物。奈何时运不济,家业凋零,如今只在县府中充任一员斗食小吏,掌些文书仓廪的杂事,据说做得倒也勤勉周全,只是……未免屈才了。”
“吕范,吕子衡……”蔡泽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在书案上无声地敲击了几下。一个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名姓的人物,其身影渐渐清晰。他骤然起身,眼中已没了方才的闲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手发现目标时的专注。“备车,简从。我亲自去一趟汝南细阳。”
“现在?”吴安微愕,“是否太过仓促?或许可先遣一书信……”
“不,”蔡泽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唯其沉沦下僚,方知雪中送炭之可贵。礼贤下士,岂能惜此奔波?”他要的,就是这份出其不意的诚意。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马车驶入了略显破败的汝南细阳县城。与吴县的繁华相比,此地更多了几分乱世将至的惶然与萧索。蔡泽并未惊动当地任何人,径直找到了县衙旁一处低矮的廨舍。通禀之后,他在一间堆满简牍、光线昏暗的值房内,见到了吕范。
此时的吕范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端正,眉宇间带着一股被琐碎公务磨砺出的沉稳,但眼底深处,仍能窥见一丝未曾完全熄灭的锐气。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正伏案核对账目,见到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蔡泽,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起身,礼节周到却也不卑不亢:“阁下是……?”
蔡泽拱手,微笑道:“在下吴县蔡泽,冒昧来访,还望子衡先生勿怪。”
“蔡泽?”吕范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他显然并未听过这个名字,但观其气度,知非寻常商贾,便侧身让座,“陋室狭窄,恐污尊客,请坐。” 值房内仅有几张硬木胡床,蔡泽却不以为意,坦然坐下。
寒暄几句,蔡泽便开门见山,表达了对吕范才能的欣赏,并直言来意,希望他能离开这斗食小吏之位,前往吴县相助。
吕范听罢,沉默了片刻,脸上并无多少欣喜,反而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蔡君厚爱,范感激不尽。然范虽职位卑微,亦是朝廷所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且……商贾之事,终非士人正途。” 话语委婉,但拒绝之意明显。在他所受的教育和认知里,吏虽小,仍在体制之内,有着明确的上升阶梯;而商贾,纵然富可敌国,终究是末流,是侍奉权力的存在,而非执掌权力。
蔡泽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并不气馁,只是目光更加深邃地看着他:“子衡先生可知,何谓‘正途’?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如今这世道,万千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的‘正途’又在何方?”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商,虽不入流,然其利可活人。一可糊口,养家室;二可养士,聚贤才;三可纳流民,使其免于冻馁,免入歧途。此非功德乎?”
吕范眉头微蹙,并未立即反驳,显然这番话触动了他平日所见所闻。
蔡泽趁势而言,语气渐趋激昂:“昔者,姜子牙屠牛卖饮,却能伐纣灭商;管夷吾购收缟,不战而屈楚鲁之兵;吕不韦奇货可居,终得大秦权柄!可见,商亦可通政,可强国,可定邦!”
这一连串的历史典故,如同重锤,敲击在吕范的心头。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个有些钱财的年轻商人,没想到竟有如此见识,引经据典,气势磅礴。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蔡泽,只见对方面容俊朗,眼神清澈而坚定,身上并无寻常商贾的铜臭与谄媚,反而有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恢弘气度。
“蔡君……究竟为何从商?”吕范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他意识到,眼前之人,绝非普通逐利之徒。
蔡泽不答反问,目光灼灼:“子衡先生以为,当今天下局势如何?这豫州大地,流民日众,他们该往何处去?先生可曾听闻……大贤良师,太平道众?”
吕范脸色微微一变。张角之名,太平道之盛,他岂能不知?作为县中小吏,他比常人更清楚地方上的暗流涌动,流民愈众,教民愈众。“略有耳闻,彼等以符水治病,聚拢民心……”
“若,”蔡泽的声音压得更低,故意问道“若今教众数十,可惧乎?”
子衡对曰“自然不惧?”
“若今教众数千,可惧乎?”
子衡对曰“乌合之众,覆手可灭。”
“若今日灾厄遍地,朝廷无力赈灾,百姓流离,教众十万,起于九州,可惧乎?”
子衡对曰“若有此事,不亚于绿林、赤眉之旧事。”
子衡先生以此斗食微俸,区区小吏之身,何以自保?何以周全家人?”
吕范呼吸一窒,脸色有些发白。若真是乱世将至,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蔡泽看着他变化的脸色,继续说道:“朝廷如今,西园卖官,明码标价。一县之长,郡守之位,皆可论价而得。若无钱财,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安能跻身其中,执掌权柄,以安黎庶,以御寇贼?”
听到“买官”二字,吕范眼中本能地闪过一丝鄙夷。他素来清廉自守,对这等败坏朝纲的行为深恶痛绝。他不由得对蔡泽生出一丝失望,原来此人终究未能免俗,竟想行此龌龊手段。他忍不住诘问道:“蔡君既有大志,何以竟思此等……此等非正之道?岂不闻‘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面对吕范几乎是质问的目光,蔡泽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与决绝。“子衡先生,我且问你,若一人买官,只为敛财自肥,欺压良善,此乃恶行,天地不容。然若另一人买官,是为了收纳流民,垦荒安户,是为了整饬武备,抵御贼寇,是为了在乱世中保住一方百姓安宁,甚至为大汉荡贼平寇,勒石燕然呢!请问,这买官的行为本身,还重要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细阳县破败的街景,声音沉郁而有力: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寒门无孝子;”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这两句话,如同惊雷,猛然在吕范脑海中炸响!他浑身剧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蔡泽的背影。
论心不论迹……论迹不论心……
是啊,若只论行为痕迹,贫寒之家,无力奉养父母美食华服,难道就不孝了吗?若论内心念头,世间谁人没有过一闪而过的恶念,那岂不是没有一个好人了?
那么,买官这个“迹”,若其“心”是为了更大的善,是为了在朝廷无力、纲纪崩坏之时,以非常手段行救民护土之实,那这行为,还能简单地用“品德有亏”来否定吗?
吕范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他固有的价值观与蔡泽提出的尖锐现实发生了剧烈的碰撞。他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在对方那严密的逻辑和磅礴的气势面前,竟有些无力。他反复咀嚼着那两句话,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挣扎,时而迷茫,时而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震撼。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吕范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吕范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将胸中多年的块垒都吐了出来。他再看向蔡泽时,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原有的质疑和矜持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佩、折服与决然的复杂神色。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蔡泽,郑重地深深一揖:“蔡君之言,如醍醐灌顶,令人深省。范……受教了!愿弃此微职,追随蔡君,以供驱策!”
蔡泽猛地转身,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欣喜,他快步上前,双手扶住吕范:“我得子衡,如鱼得水,何愁大事不成!”
吕范直起身,既然已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直接问道:“范既愿相随,然弃职而去,非同小可。不知蔡君欲如何安置范?又将委以何任?”
蔡泽目光灼灼,拉着吕范的手回到座前,沉声道:“子衡既来,便是吾之肱骨,岂敢轻慢?眼下正有三件大事,非子衡之才不能胜任!”
“其一,‘白玉京’乃吾招贤纳士之明幌,亦是消息汇集之所。子衡需助我打理此事,甄别人才,结交豪杰,务必使天下英才,皆愿入我彀中!
“其二,天下将乱,情报乃生存之本。我要你以‘白玉京’为根基,借助往来商旅,编织一张耳目网络,尤其是……密切关注太平道动向,搜集其可能作乱的实证!此事关乎生死,须隐秘而迅捷。”
“其三,”蔡泽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流民日增,既是隐患,亦是根基。我欲暗中购置土地,以工代赈,吸纳流民垦荒屯田。并……择其精壮忠勇者,暗中编练,操演成军,以为日后安身立命、匡扶乱世之根本!”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惊人,尤其是私练兵马,形同造反!吕范听得心惊肉跳,却也热血沸腾。他这才明白,蔡泽所图,绝非一县一郡之富,其志甚大!而这等机密大事,蔡泽竟毫不避讳地托付于他,这是何等的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肃然拱手:“承蒙主公信重!范必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这一声“主公”,叫得心悦诚服。
顿了一顿,吕范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又道:“主公既欲成事,范愿举荐二人,以为臂助。一为同郡汝南人陈到,字叔至,虽年少,然忠勇果毅,武艺超群,可掌军事;另一为庐江松滋人陈武,字子烈,性仁厚,有膂力,亦是将才。此二人,皆范之故交,知其可用。”
蔡泽闻言大喜:“善!大善!得子衡,又得二位壮士,吾之幸也!此事便交由子衡,务必请得二位贤才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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